狱中吃记

过江龙

依娃
没有任何人像我对饥饿有那么刻骨铭心的体会了。

纽约作家FH对我这么说。出于职业的敏感，我穷追不舍地打问。FH先生就给我讲述了他从一九六四年到一九八零年，作为一个政治犯被关押在监狱里长达十六年间，有关“吃”的种种经历：

不论什么人，不论进监狱前是什么样的职位地位，高官名家，只要一进共产党的监狱，不用打不用骂，让你吃上两个星期狱饭，再骄傲的骨头也傲不起来了，再挺直的腰板也挺不起来了，再有教养有风度的人也会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根咸菜放进口中。

有一次监狱里吃海带，海带上海人认为是猪狗食，但在监狱里就是高级东西。
眼看着饭盒从门缝里一盒一盒哗哗地推进来，各人吃各人的，香得不得了。就在我们吃完饭后，我和另一个同监犯，他以前是上海市公安局的一个处长，因为文革出了问题，被抓了进来，两个人喜出望外地发现距离门缝两尺多外竟然还有一条海带，可能是推饭盒的时候掉下来的。
我们伸出手臂用扇子千方百计地慢慢地把那条海带勾回门里，因为是两个人同时看见的，当然要平等分配。用水冲洗了一下，两头对齐，从最中间分开，一人半条吃进嘴里。

过江龙

还有一次，这个处长洗澡回来，把我拉到一边，很小声地，很神秘地告诉我，在洗澡堂门口捡到了一只无花果，用发的水冲洗了一下，一人分得一半吃下去。
那种发了意外之财的快乐，那种共同享受的快乐，让人一整天心情都是愉快的，也不觉得那么饿了。

有一天送来一个老犯人，大概有七十多岁了，是从其它看守所转过来的，人家问他吃过了没有，他说没有，因为等车耽误了吃饭时间。
就给他推进来一盒饭，老头真是风卷残云，一盒饭眨眼倒进了肚子。我当时坐在门口，想他是老人家了，帮帮忙，就接过饭盒去洗。
他急忙说：“不要不要，不要，我是想让你看看，检查一下，饭盒的边边里缝缝里还有没有残存的米粒。

你是年轻人眼神好。”因为那些饭盒使用多年，都变形了，有些底有些边会塞进一些米饭，不知是这一顿的还是上一顿的。
老头说：“小伙子，麻烦你给我倒点开水，涮一涮让我喝掉。”
我就用牙刷柄仔细搜寻了一遍，也算是找出几颗米粒。
后来看他写材料才知道他早先是上海资源委员会的委员，被捕前是上海交通大学的教授，被逼迫到这样的程度。

过江龙

还有一个莎士比亚研究专家，被打成了头几号大右派。
他刚进来的时候，监狱里天天吃的都是地瓜，地瓜干，而且是发了霉的，在城市里不能卖的煮给犯人吃，有时跟本就没煮烂没煮熟，硬得牙齿咬不动。

这个专家不吃，他用水在地上写：“初吏难食——猪食。”
有犯人报告了，管理人员来了，问你写的什么，老头如实说：“写的初吏难食——猪食。发霉的地瓜干怎么还可以给人吃？”

当即被铐上手铐“舒服”一下。
过了一个多月，老头比谁都饿了，他身材高大，饭量也比较大，天天都吃不饱。
监狱里的筷子每餐吃过都是收走的，害怕狱犯撬墙越狱。有些人就把饭倒出来，用牙刷柄当筷子使用。
老头吃完饭，还把拴着牙刷的绳子舔唆好半天，大家起哄：“好了，好了，老头这个绳子上还有什么？有烧鸡不成？”
老头很认真地说：“绳子上总有些淀粉的分子吧。”吃饭已经吃到分子了，他还没有提出原子中子呢。
他出狱后，上海出版了十几本他翻译的莎士比亚著作。
如果莎翁知道他的著作翻译者在狱中如此吃态，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呢？


长期的饥饿，让人的尊严修养耻辱感荡然无存。
每天盼望的就是吃，就是那一顿稀饭。
如坐针毯，度时如年，什么病态的、奇怪的表现都有，都不足为奇。
有些人把饭倒出来，等大家都吃完了，才慢慢地吃，让别人看着自己吃感到满足。
还有人用手绢把脖子绑住，扎得满脸通红，这样困难地咽下去感觉比较饱一点。


有一个犯人，精神已经出毛病了，饭一进来就狼吞虎咽抓着吃，不知道手烫食道烫。
等到周末，饭盒上面有一块肉，或者一个鸡蛋，他一分钟之内吃掉，连鸡蛋壳一起吃掉。
他要享受这种快速吞咽的快感，他觉得胃快速地填充才能感觉到比较饱。
每个狱犯吃完饭都用手指头把饭盒刮了又刮，然后用水冲洗三遍喝下去，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碗了。

过江龙

吃饭是最神圣的事情，快到开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小窗口等，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以倒稀饭的声音来判断稀饭的稠稀，如果是咚咚咚的声音，我们就很兴奋，说明今天的稀饭是比较稠的，如果是哗哗哗的，说明比较稀，每个人眼睛就没神了，希望之光让稀饭的声音给熄灭了。

有个山东老头是给我们打稀饭的，一开窗，几个搪瓷缸子弹簧一样一起伸出去，争先恐后毫不相让。
应该说老头已经是很公平的了，但每个人总觉得自己的比别人的少，别人的比自己的多，甚至从一勺饭的多少来判断监狱对自己怎么样。
给得多了就心情愉快，给的少了就焦虑不安。
有时候就看见山东老头勺子上还有黏着的稀饭，就舍不得离开，老头就骂开了：“看什么看什么？这是八百年前就沾上的，不是属于你的。”
如果稀饭有剩下的，就一人还能分得一点，吃饱一些，那天就幸福得不得了。

上海看守所的饭盒已经用了几十年，几乎每一个都变形了，有时候上面看上去很小，下面却很大，有时口子很大，下面却盛不了多少东西。
大家都说第一盒饭一定是最多的，协议后就规定轮流着拿第一盒饭，今天我拿第一盒，明天他拿第一盒，再后天你拿第一盒，实际上，都差不多，是人心理作用，总害怕吃亏，怕吃少一口。

过江龙

监狱一星期吃一次肉，火柴盒那么大。
周末就有人来问：“你们中间有没有回教？”
还没有到我们监房，在对面监房一喊叫，我们马上就兴奋不已，就知道要吃肉了，大家什么都不做了，就翘首等待这块肉。
如果中午吃了咸肉，下午就用肉汁炒菜，就觉得特别的香。给回教人士吃的是牛肉或着鱼。

吃了肉汁炒的菜，一个新疆人就叫起来了：“报告，报告，我的回教，你们不说，我可以吃，你们一说，我就不能吃了。”新疆人一吃猪油炒的菜，拉起肚子。

在看守所关押几年间，我有一阵子天天便血，让狱医检查也查不出原因，既不是肿瘤，又没有出血点。
有一次两个犯人在下棋，我坐在马桶上看，一坐坐了半个小时，我想看看今天便血没有，因为监房比较昏暗，就拿到门口看，“扑通”一声一块子血就掉下来了，就像我们在市场买的鸡鸭血那样凝固的血块，马桶下厚厚的一层。
同监犯马上报告，送我去医院看病，中医解释是肠风下血，给我吃十灰丸，稍微好一点。
后来被正式判了刑后，吃得饱一点了，便血现象就没有了。

以我个人的诊断，是因为长期饥饿，肠子上没有任何脂肪，肠壁比纸还要薄，血管脆弱得很，排便时一使劲，肛门口肠子外翻，血管就断了血就出来了。
就是肠道科的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成了专家。

过江龙

FH先生一笑说：从猿到人，花了数十万年的进化年月；而从人到猿的倒退，则似容易得多，只消用使之饥饿的手段，一年半载的时间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