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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世宗肃皇帝嘉靖二十五年丙午 予,金陵全椒县人也,姓蔡氏。父讳彦高;母洪氏,生平爱奉观音大士。初,梦大士携童子入门,母接而抱之,遂有娠。及诞,白衣重胞。是年十月己亥,十二日丙申,己丑时生也。 二十六年丁未 予周岁。风疾作,几死。母祷大士,遂许舍出家,寄名于邑之长寿寺。因易乳名曰和尚。 二十七年戊申 予三岁。常独坐,不喜与儿戏。祖父常谓曰:“此儿如木桩。” 二十八年己酉 二十九年庚戌 三十年辛亥 【白话】 世宗肃皇帝嘉靖二十五年丙午(1546年) 我是南京全椒县(现安徽全椒)人,姓蔡,父亲名讳彦高,母亲姓洪,母亲一生都喜爱供奉观世音菩萨。当初,母亲梦见观世音菩萨带着一个童子来到我家,母亲接过来抱住,于是就有了身孕。这一年十月十二日的后半夜(一点到三点),我带着白色双层胞衣出生。 二十六年丁未(1547年) 我周岁。那年患了严重的风病,差点丧命。母亲向观世音菩萨祈求,如果这次我能痊愈,就准许我长大后出家为僧。母亲又把我的名字挂在村中的长寿寺里,并将我的乳名改为和尚。 二十七年戊申(1548年) 我三岁。常常一个人独自坐着,不喜欢和其他孩子嬉戏,祖父常说:“这孩子像个木桩。” 二十八年己酉(1549年) 二十九年庚戌(1550年) 三十年辛亥(1551年) 【原文】 三十一年壬子 予七岁。叔父钟爱之。母始送予入社学[1],一日叔父死,停于床。予归,母诒[2]之曰:“汝叔睡,可呼起。”乃呼数声,婶母感痛,乃哭曰:“天耶!那里去也?”予愕然疑之,问母曰:“叔身在此,又往何处耶?”母曰:“汝叔死矣!”予曰:“死向甚么处去?”遂切疑之。未几,次婶母举一子,母往视,予随之,见婴儿如许大,乃问母曰:“此儿从何得入婶母腹中耶?”母拍一掌云:“痴子,你从何入你娘腹中耶?”又切疑之。由是死去生来之疑,不能解于怀。 【白话】 三十一年壬子(1552年) 我七岁。叔父特别钟爱我。这一年,母亲开始送我去学堂读书。一天,叔父过世了,尸体停放在床上。我回到家后,母亲骗我说:“你叔睡着了,你可以去叫他起来。”我于是喊了几声“叔父”,婶婶非常悲痛,不由哭道:“天哪,你到哪里去了呀?”我惊愕之下又泛起疑惑,就问母亲:“叔父的身体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呀?”母亲说:“你叔父死了。”我问:“死后又是去哪里呀?”于是越发怀疑了。没过多久,另一位婶婶生下一个小孩,母亲去看望她,我也跟着去了,见婴儿有那么大,于是问母亲:“这小孩是怎么进到婶婶肚子里的呢?”母亲拍了我一下,说道:“傻孩子!你是从哪儿进入你娘肚子里的呢?”我于是更加疑惑了。从此,“生从何来,死向何去”这个疑问就再也放不下了。 【原文】 三十二年癸丑 予八岁。读书寄食于隔河之亲家。母诫不许回,但经月归一次。一日回,恋母不肯去,母怒,鞭之,赶于河边,不肯登舟;母怒,提顶髻抛于河中,不顾而回。于时祖母见之,急呼救起,送至家,母曰:“此不才儿,不淹杀,留之何为?”又打逐,略无留念。予是时私谓母心狠,自是不思家。母常隔河流泪,祖母骂之,母曰:“固当绝其爱,乃能读书耳!” 【白话】 三十二年癸丑(1553年) 我八岁。因为读书的缘故,我借住在河对面的亲戚家里,母亲告诫我平时不准回家,只允许一个月回家一次。有一天回家后,我依恋着母亲,不肯离开。于是母亲大怒,用鞭子抽打着把我赶到河边,我却不肯上船;母亲更生气了,提着我的发髻把我丢进河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那时祖母见到了,连忙呼叫把我救出来送回家里,母亲说:“这儿子没出息,不淹死他,留着有什么用?”又打着赶我走,一点留恋之心都没有。当时,我心里想母亲真是心狠啊,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想家了。那时,母亲常常隔着河岸流泪,祖母骂她,母亲却说:“一定要断绝他的爱恋之心,他才能专心读书呀。” 【原文】 三十三年甲寅 予九岁。读书于寺中,闻僧念《观音经》“能救世间苦”,心大喜,因问僧求其本,潜读之,即能诵。母奉观音大士,每烧香礼拜,予必随之。一日谓母曰:“观音菩萨有经一卷。”母曰:“不知也。”予即为母诵一遍。母大喜曰:“汝从何得此耶?诵经声亦似老和尚。” 【白话】 三十三年甲寅(1554年) 我九岁。有一次在寺院里面读书,听到僧人念诵《观音经》中一句“能救世间苦”,心中大喜,就向僧人要了经本,悄悄读诵,不久就能背诵了。母亲供奉观世音菩萨,每次烧香礼拜的时候,我都一定要跟着。有一天我对母亲说:“有一卷经文是讲观世音菩萨的。”母亲说:“我不知道啊。”我就为母亲背诵了一遍《观音经》。母亲听后大喜说道:“你从哪里得来的?你诵经的声音像老和尚一样。” 【原文】 三十四年乙卯 予十岁。母督课甚严,苦之。因问母曰:“读书何为?”母曰:“做官。”予曰:“做何等官?”母曰:“从小做起,有能可至宰相。”予曰:“做了宰相,却何如?”母曰:“罢。”予曰:“可惜一生辛苦,到头罢了,做他何用?我想只该做个不罢的。”母曰:“似你不才子,只可做挂搭僧[3]耳。”予曰:“何为挂搭僧?有甚好处?”母曰:“僧是佛弟子,行遍天下,自由自在,随处有供。”予曰:“做这个恰好。”母曰:“只恐汝无此福耳。”予曰:“何以要福?”母曰:“世上做状元常有,出家做佛祖岂常有耶?”予曰:“我有此福,恐母不能舍耳。”母曰:“汝有此福,我即能舍。”私识之。 【白话】 三十四年乙卯(1555年) 我十岁。母亲对我的学业监督很严格,我觉得很辛苦,就问母亲说:“读书有什么用?”母亲说:“做官。”我又问:“做什么样的官?”母亲回答:“从小官做起,有能力的话可以做到宰相。”我说:“做了宰相之后又能怎样呢?”母亲回答:“如此而已。”我说:“可惜一生辛苦,到头来也只是‘如此而已’了,做他有什么用呢?我想人应该做一个不‘如此而已’的。”母亲说:“像你这样没有学问的,也就只能做个行脚僧吧。”我问:“什么叫行脚僧,有什么好处?”母亲回答说:“僧是佛陀的弟子,他们的足迹遍及天下,自由自在,所到之处都有人供养他们。”我说:“做这个好啊。”母亲说:“只恐怕你没有这个福报。”我问:“做这个为什么需要福报呢?”母亲回答说:“世上做状元的人常有,出家做佛祖的难道经常能见到吗?”我说:“如果我有这个福报,恐怕母亲舍不下我呀。”母亲回答说:“如果你真有这个福报,我就能舍下你。”我默默记在心里。 【原文】 三十五年丙辰 予十一岁。偶见行脚僧数人,肩担瓢笠而来。予问母:“此甚么人耶?”母曰:“挂搭僧也。”予私喜,视之。僧至,放担倚树,乃问讯化斋。母曰:“请坐。”急烹茶具斋饭,甚恭敬。食罢,众僧起,即荷担,只手一举,母急避之曰:“勿谢!”僧径去。予曰:“僧何无礼,饭斋不谢!”母曰:“谢则无福矣。”予私曰:“是僧之所以高也。”切念之,遂发出家之志,苦无方便路耳。 【白话】 三十五年丙辰(1556年) 我十一岁。偶然见到几名行脚的僧人,肩挑着瓢笠等物远道而来。我问母亲:“这些是什么人?”母亲回答道:“他们是行脚僧。”我暗暗高兴,注视着他们。僧人们到了之后,把担子靠在树旁放下,向我们问讯化缘。母亲连忙说:“请坐”,急忙为他们煮茶做饭,态度非常恭敬。僧人们吃完后挑起担子,举起一只手向母亲表示谢意。母亲急忙避开并说道:“不用谢。”僧人们上路离开后,我说:“僧人为何这么不懂礼貌,吃完斋饭也不谢一声!”母亲说:“他们如果感谢我们的话,我们就失去了福报。”我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僧人们的高明之处啊。”我深思良久,于是发出了出家的志向,但苦于没有方便的门路。 【原文】 三十六年丁巳 予十二岁。居常不乐俗,父为定亲,立止之。一日,闻京僧言:报恩寺西林大和尚[4],有大德,予心即欲往从之。白父,父不听。白母,母曰:“养子从其志,第听其成就耳。”乃送之。是岁十月至寺,太师翁一见喜曰:“此儿骨气不凡,若为一俗僧则可惜耳。”时无极大师,初开讲于寺之三藏殿,祖翁携往诣之。适赵大洲在,一见喜曰:“此儿当为人天师也。”乃抚之,问曰:“汝爱做官?要作佛?”予即应声曰:“作佛!”赵公曰:“此儿不可轻视,当善教之。”及听讲,虽不知言何事,然心愤愤若有知而不能达者。 【白话】 三十六年丁巳(1557年) 我十二岁。我虽过着日常的生活,但却对俗世的事情毫无兴趣,父亲想为我定亲,我立即表示反对。有一天,我听京城来的僧人说“报恩寺(现南京大报恩寺)的西林大和尚有很高的德行”,心中立即就想去跟随他。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不同意;又告诉母亲,母亲说:“养育孩子,应该听从他们自己的志向,其次才是让他们有所成就。”于是就送我去报恩寺。那年十月到达寺里,太师翁一见我就欢喜地说道:“这个孩子根骨不凡,如果只做一个普通的僧人就太可惜了。”当时,无极大师第一次在寺院的三藏殿开始讲经,太师翁带我前去听经,正好遇到赵大洲居士在场,他一见我就大喜说道:“这孩子应该可以作人天师。”于是他轻轻拉着我问道:“你喜欢做官,还是要作佛?”我立即应声回答说:“作佛!”赵公说:“这个孩子不可轻视,应当好好教导他。”听经的时候,虽然我听不懂讲的内容,但心中激昂,好像若有所知,却无法表达出来。 【原文】 三十七年戊午(1558年) 三十八年己未 予十四岁。初,太师祖,择诸孙中有学行者俊公为予师,先授《法华经》,三月能熟背之。流通诸经,俱已背完。太师翁曰:“此儿可教,不可误之也。”乃请明师以教之。 【白话】 三十八年己未(1559年) 我十四岁。当初太师翁在第二代弟子中挑选了学问和修持都很优秀的梅斋俊公做我的师父,先传授我《法华经》[5],三个月后我就能熟练背诵了。所流通的其他许多经典,我也全部背完了。太师翁说:“孺子可教,不能耽误他。”于是请来明师教导我。 【原文】 三十九年庚申 1560年 四十年辛酉 1561年 四十一年壬戌 予十七岁。太师祖仍请先生首教举子业。初,即以四书一齐读之,次习五经、子、史、古文、词赋。即能赋诗述文。社集,赋有《江上篇》,同会一时皆推重之。时常亦多病,遂欲弃所习业。 【白话】 四十一年壬戌(1562年) 我十七岁。太师翁依然请先生首先教我科考举人的学问。起初,我同时学习“四书”,接着学“五经”[6],后来学子、史[7]、古文和辞赋。随后我就能够赋诗作文,当时还曾写过一首《江上篇》的赋,同学一时间都推崇我的学问。当时我经常生病,因此想放弃学业。 【原文】 四十二年癸亥 1563年 四十三年甲子 予十九岁。因同会诸友皆取捷,有劝予往试者。时云谷大师[8],正法眼也[9],住栖霞山中。太师翁久供养,往来必留款旬月。予执侍甚勤,时闻其教。适云大师出山,闻有劝予之言,恐有去意。大师力开示出世参禅、悟明心地之妙,历数传灯诸祖及高僧传,命予取看。予检书笥,得《中峰广录》读之,未终轴,乃大快,叹曰:“此予心之所悦也。”遂决志做出世事。即请祖翁为披剃,则尽焚弃所习,专意参究一事。未得其要,乃专心念佛,日夜不断。如是未几,一夕梦中见阿弥陀佛现身,立于空中;当日落处,见其面目光相,了了分明。予接足礼,哀恋无已。复愿见观音、势至二大士,即现半身。自此时时三圣炳然在目,自信修行可办也。 是年冬,本寺禅堂建道场,请无极大师讲《华严玄谈》。予即从受具戒。随听讲,至十玄门“海印森罗常住”处,恍然了悟法界圆融无尽之旨,切慕清凉之为人,因自命其字曰澄印。请证大师,曰:“汝志入此法门耶?”因见“清凉山有冬积坚冰,夏仍飞雪,曾无炎暑,故号清凉”之语,自此行住,冰雪之境居然在目,矢志愿住其中。凡事无一可心者,而离世之念,无刻忘之矣。 【白话】 四十三年甲子(1564年) 我十九岁。因为同学中的友人参加科举考试都中榜了,于是也劝我参加科举。当时云谷大师住在栖霞山中,已经得了正法眼藏。太师翁一直供养他,往来寺中时必定会留下来款待十天半月。我当时服侍在太师翁身边,非常勤勉,时常能听闻云谷大师的教言。这次恰好云谷大师出山,听到有人劝我参加科举,担心我会产生离开寺院去追求功名利禄的想法。大师大力为我开示出世参禅、悟明心地[10]的妙处;又一一列举了传灯大师等诸位祖师和《高僧传》中所记载的事迹,指示我去取来学习。我去检索书箱,发现了《中峰广录》[11]并取来阅读,还没看完就感觉大快于心,感叹地说道:“这才是我心中所乐意追求的事情啊。”于是我立志要做出离世间的事情,并立即请太师翁为我剃度、披僧衣。我把原先学习的世间书籍全部都焚毁丢弃了,专心做参究生死这件大事,但是未能领悟其中的要旨,于是就专心念佛,日夜不间断。这样过了没多久,一天晚上梦中见到阿弥陀佛现身,弥陀站立在日落之处,瞻仰佛的面目和光明,清楚分明。我以头面顶礼,手接佛足,哀恋不已。又希望得见观音、势至两位菩萨,两位菩萨随即于空中现出半身。从此以后,西方三圣时时光明显耀在我眼前,我也坚信修行能够有所成就。 这一年冬天,本寺禅堂建立道场,请无极大师讲解《华严玄谈》[12],我跟从大师受了具足戒[13]。我随大众一起听法,听到十玄门[14]“海印森罗常住[15]”这里,恍然了悟了法界圆融无尽的要旨,深深地仰慕清凉国师的为人,所以自己取“澄印”为字。我请求大师予以印证,大师说:“你立志要证入这个法门吗?”我因为见到“清凉山上有冬积坚冰,夏仍飞雪,曾无炎暑,故号清凉”这段话,从此以后,无论行住之时,冰雪清凉的境界宛如在眼前一般,我立志愿住此境之中。世间的事情没有一件能让自己开心的,而出世的念头,却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原文】 四十四年乙丑 予二十岁。正月十六日,太师翁入寂。师翁于前年除日,毕集诸眷属,曰:“吾年八十有三,旦暮行矣。我度弟子八十余人,无一持吾业者。”乃抚予背,曰:“此子我望其成人,今不能矣。是虽年幼,有老成之见。我死后,房门大小事,皆听决之,勿以小而易之也。”众唏嘘受命。新岁七日,师翁具衣遍巡寮,各辞别,众咸讶之。又三日,即属后事,示微疾,举药不肯进。乃曰:“吾行矣,药奚为?”乃集众念佛五昼夜,手提念珠,予拥于怀,端然而逝。以师翁生平持《金刚经》,临终亦不辍。太师翁为报恩官,住三十年,居方丈。及入灭,至三月十八日,而方丈火,众皆叹异。 是年冬十月,云谷大师建禅期于天界,集海内名德五十三人,开坐禅法门。大师极力提拔予往从,时少师翁听之,乃得预会。初不知用心之诀,甚苦之。乃拈香请益,大师开示审实念佛公案。从此参究,一念不移。三月之内,如在梦中,了不见有大众,亦不知有日用事。一众以予为有志,初不数日,以用心太急,发背疽。红肿甚巨,大师甚难之。予搭袈裟,哀切恳祷于韦驮前曰:“此必冤业索命债耳!愿诵《华严经》十部,告假三月,以完禅期,后当偿之。”如是,至后夜,倦极,上禅床则熟睡,开静亦不知。及起,则忘之矣。天明,大师问:“恙何如?”予曰:“无恙也。”及视之,已平复矣,一众惊叹。是故,得完一期。及出,亦如未离禅座时;即行市中,如不见一人,时皆以为异。江南开创禅道,自云谷大师始盛;然住寺僧习禅者,独予一人。时寺僧服饰皆从俗,多艳色,予是时尽弃所习衣服,唯觅一衲披之,见者以为怪。 【白话】 四十四年乙丑(1565年) 我二十岁。正月十六,太师翁圆寂了。太师翁先前在除夕时召集众位眷属,说道:“我今年八十三岁了,生命在朝夕之间。我剃度的弟子有八十多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继承我的道业。”他又轻抚我的背说:“我希望看着这孩子长大成人,但现在是不可能了。他虽然年轻,但是见地很老成。我死后,寺内大小事务,都要听从他的决断,不要因为他年纪小就轻视他。”众人都哽咽着接受了遗命。正月初七,太师翁穿戴整齐,巡视了所有的寮房,和大家一一辞别,大众都非常惊讶。又过了三天,太师翁便嘱咐后事,示现身患小病,我们把药端给他,他也不肯服用,并说道:“我要走了,吃药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召集大众念佛五昼夜,太师翁手提着念珠,我把太师翁抱在怀里,他端然圆寂了。太师翁平生持诵《金刚经》,临终时也未曾懈怠。大师为了报恩,住持寺院三十年,一直住在方丈室中。圆寂以后,到了三月十八日,方丈室起火燃烧,大众都感叹其神异。 这一年冬十月,云谷大师在天界寺举办禅期,会集了海内知名的大德五十三人,大开坐禅法门。大师极力提拨我去参加,当时少师翁同意了,我才得以参加法会。开始,我不明白用心的窍诀,非常苦恼。于是我拈香向大师请教,大师给我开示了“参究念佛人是谁”的公案。我从此开始参究,心念须臾不离。三个月的时间中,我都好像生活在梦中,看不到一起坐禅的大众,也不知道生活起居之事。大家都认为我很有志气,但开始之后没过几天,因为用心太急,后背发出了痈疽(jū),红肿得很厉害,大师非常为难。我披上袈裟,恳切地在韦陀菩萨像前祈请道:“这必然是我的冤亲债主前来讨债索命!我愿意读诵《华严经》十部,请求宽限我三个月,先完成禅期,过后一定诵经偿还冤债。”这样到了后半夜,我非常疲倦,上了禅坐就开始熟睡,早晨开静[16]的钟, 板响了也不知道。等到我起来已经忘了这件事。天明之后,大师问我:“病怎么样了?”我说:“没有病了。”掀起衣服一看,后背平复如初了,大众都惊叹起来。因此我才得以完成了这一期坐禅。出门在外的时候,也好像还没离开禅座时一样;即使我行走在闹市中,也仿佛看不到一个人。当时,大众都认为我很奇异。 江南开创坐禅法门,自云谷大师开始兴盛,然而住在寺院的僧人中,唯独就我一个人修习坐禅。当时,寺里面的僧人服饰都随顺世俗,非常艳丽,我那时把以前穿的衣服都丢弃了,单单找了一件衲衣披着,见到我的人都认为很怪异。 【原文】 四十五年丙寅 予二十一岁。自禅期出。是年二月二十八日午时[17],雨如倾盆,忽大雷自塔而下,火发于塔殿。不移时,大殿焚。至申酉时[18],则各殿、画廊一百四十余间,悉为煨烬。时予少祖为住持,及奏闻,旨下法司[19],连逮同事者十八人。此合寺僧恐株连,各各逃避。而寺执事僧,无可与计事者。予挺身力救之,躬负盐菜送狱中以供之。寺至刑部,相去二十里,往来不倦者三月,且多方调护,诸在事者竟免死。时雪浪恩公[20]长予一岁,同归依无极大师,甚契之,时以为同胞云。即与恩公俱决兴复之志,且曰:“此大事因缘,非具大福德智慧者未易也。尔我当拼命修行,养以待时可也。”是时即发远游志。 顷之,少祖寻入灭,太祖之房门无支持者。先是,太师翁入灭,无储蓄,丧事皆假贷不资,故多负欠。即析居,知必不能保。予思太师翁遗命,乃设法尽偿其负贷,余者分诸弟子各执业,房门竟以存。 是年冬,从无极大师听《法华经》于天界寺。因志远游,每察方僧求可以为侣者,久之竟未得。一日,见后架精洁,思其净头[21], 必非常人,乃访之。及见,特一黄肿病僧耳,益异之。每早起,事必已办,不知何时洒扫也。予故不寐,窃经行廊下侦之,当众方放参时,即已收拾毕矣。又数日,见不洁,乃不见其人,问执事,曰:“净头病于客房也。”予往察,其状不堪,问:“师安否?”曰:“业障身已难支,而馋病更难当。”予问何故,曰:“每见行斋食,恨不俱放下。”予笑曰:“此久病思食耳。”是知其人真。因料理果饼,袖往视之,乃问其号,曰:“妙峰,为蒲州人。”予即相期结伴同游。后数日再视之,则不见,予心知其人,恐以予累,故潜行耳。 【白话】 四十五年丙寅(1566年) 我二十一岁。我结束了禅期。这一年的二月二十八日午时,大雨倾盆而下,忽然巨大的雷电击中了塔顶,并顺势而下,引起了塔殿失火。不到一个时辰,大殿也着火了。到了傍晚时分,各殿、画廊超过一百四十多间房屋全部化为灰烬。当时少师祖作住持,将此事上奏给了皇帝。皇帝下旨给司法机关,连续逮捕了少师祖等共事的僧人十八人。整个寺院的僧人都唯恐受到牵连,各自逃避而去。而寺院的执事僧,也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了。我于是挺身而出前去救援他们,背着饭菜送到狱中供给被捕的僧人。从寺院到刑部相距二十里地,我不知疲倦地奔波其间三个月,加上多方的调解保护,众位当事的僧人竟然都免去了死罪。当时雪浪恩公大我一岁,我们一同依止无极大师,相互极为默契,当时别人认为我们是同胞兄弟。我与雪浪师一起立下了兴复报恩寺的志向,并且说:“这是大事因缘,非具备广大福德智慧的人不能办成。所以我们应当拼命精进修行,养德以等待时机成熟之时。”当时我就发愿要远行游学。 不久,少师祖圆寂了,太师祖的门庭再也无人支撑了。先前太师祖圆寂时,由于没有积蓄,办理丧事所需的款项都是借贷来的,所以欠了很多债。如果寺院分家,那么门庭一定会保不住了。我想到了太师祖的遗命,于是想方设法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剩下的钱分给诸位弟子各自从业,门庭于是得以保存了下来。 这一年冬季,我在天界寺跟从无极大师听讲《法华经》,因为我先前立志要远游参学,就经常观察僧众,以期寻求一位同伴,竟然许久也没有找到。一天,我看到厕所内非常精致清洁,想到打扫厕所的净头僧人一定不是寻常之人,于是我就去拜访他。见到之时,却发现是一位患黄肿病的僧人,我更加觉得奇怪了。每日早起都发现厕所已经清扫完毕了,但却不知何时打扫的。我故意晚上不睡,悄悄从走廊下面走过去观察他,原来在大众刚刚结束参究时,他就已经收拾好了。又过了几天,我见到厕所不怎么整洁了,也见不到那位僧人,于是去问执事僧,他说:“净头病了,在客房里呢。”我前往探察,看他无法忍受的样子,问道:“你还好吗?”净头回答:“这业障之身已经难以支撑了,但嘴馋更加难以忍受啊。”我问是什么原因,他说:“每次看到行堂的饭菜,就恨自己放不下吃的念头。”我笑着说:“这是久病思食呀。”于是知道了他是直心之人。为此,我收拾了一些果饼,放在袖子里面带着去看他,并问他的法号,他说:“我法号妙峰,蒲州人。”我于是和他相约结伴同游。几天后我再去看他时,人却不见了,我知道他的为人,是担心拖累我,所以悄悄离开了。 【原文】 隆庆改元丁卯 予二十二岁。特举云谷忠公为寺住持,以救倾颓。比为回禄[22]事,常住负贷将千金,皆经予手。众计无以处,予设法定限三年尽偿之。是年,奉部檄[23]本寺设义学[24],教僧徒,请予为教师授业,行童将二百人。因是复亲《左》、《史》、诸子故业。 【白话】 隆庆改元丁卯(1567年) 我二十二岁。特别推举云谷寺忠公为报恩寺住持,以挽救快要倾倒的法幢。核算火灾的损失,常住负债接近千金,所有款项都由我经手。大家都无计可施,我却设法限定在三年内还清全部债务。这一年,教育部门下了檄文,在报恩寺设立义学,培养僧徒,并请我做授课老师,学童接近二百人。因此我又开始接触《左传》,《史记》和诸子百家这些过去的学业。 【原文】 二年戊辰 予二十三岁。是年,谢寺馆,复馆于高座寺,以房门之累然也。 【白话】 二年戊辰(1568年) 我二十三岁。这一年,报恩寺的学馆被关闭了,又在高座寺开学了,都是因为门庭失火连累造成的啊。 【原文】 三年己巳 四年庚午 予二十五岁。二年皆应金山聘馆。 五年辛未 予二十六岁。同雪浪恩兄游庐山,至南康[25],闻山多虎乱,不敢登。遂乘风至吉安[26],游青原,见寺废,僧皆畜发,慨然有兴复之志。乃言于当道[27],选年四十以下者尽剃之,得四十余人。夏自青原归,料理本师业,安顿得宜。冬十一月,即一钵远游。 将北行时,雪浪止予,恐不能禁苦寒,姑从吴越[28],多佳山水可游目耳。予曰:“吾人习气,恋恋软暖,必至不可施之地乃易制也。若吴越,枕席间耳。”遂一钵长往。 【白话】 三年己巳(1569年) 四年庚午(1570年) 我二十五岁。这两年都应聘于金山学堂。 五年辛未(1571年) 我二十六岁。我同雪浪洪恩法师结伴游历庐山,到了南康,听说山里常有老虎作乱,所以没敢登山。于是我们坐船顺风到了吉安,游历青原寺,见到寺院已经荒废,僧人也都留起了须发,我心中感慨万分,决定兴复这座寺院。于是我对掌权的人说了这件事,挑选了僧人中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加以剃度,一共有四十多人。夏季我从青原寺回到报恩寺,料理本门师祖的遗业,把一切都安顿妥当。冬季十一月,我只身一人,托钵远游参学。 即将北上时,雪浪师阻止我,怕我禁受不住北方的苦寒,劝我姑且就在吴越一带走走,也有很多好山好水赏心悦目。我说:“我们的习气就是留恋这些温暖柔软之所,所以一定要到一个习气无可放纵的地方,才容易制伏它。如果还是在吴越一带辗转,那只能算是在卧榻与坐席之间罢了。”于是我只身一人,托钵前往北方。 【原文】 六年壬申 予二十七岁。初至扬州,大雪阻之,且病作久之。乞食于市,不能入门。自忖何故,急自省,曰:“以腰缠少有银二钱可恃耳!”乃见雪中僧道行乞之不得者,即尽邀于食店,以银投之,一餐而毕。明日上街入一二门,乃能呼,遂得食。因自喜曰:“吾力足轻万钟[29]矣!”铭其钵曰“轻万钟之具”;名其衲曰“轻天下之具”;乃为之铭曰:“尔委我以形,我托尔以心。然一身固因之而足,万物实以之而轻。方将曳长风之袖,披白云之襟。其举也若鸿鹄[30]之翼,其逸也若潜龙之鳞。逍遥宇宙,去住山林。又奚炫夫朱紫[31]之丽?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
是年秋七月,至京师,无投足地。行乞,竟日不得食。将暮,至西太平仓茶棚,仅一餐,投宿河漕遗教寺。明日,左司马汪公伯玉,知予至,乃邀之,以与汪次公仲淹为社友故耳。因乃得寓以旬日,即诣摩诃忠法师,随往西山听《妙宗钞》,有《西山怀恩兄》诗。期罢,摩诃留过冬,听《法华》、《唯识》,请安法师为说《因明三支比量》[32]。 十一月,妙峰师访予至。师长须发,衣褐衣,先报云:“有盐客相访。”及入门,师即问:“还认得么?”予熟视之,见师两目,忽记为昔天界病净头也。乃曰:“认得!”师曰:“改头换面了也。”予曰:“本来面目自在。”相与一笑,不暇言其他,第问所寓,曰:“龙华。”明日过讯,夜坐,乃问其状何以如此。师曰:“以久住山,故发长未剪。适以檀越[33]山阴殿下修一梵宇,命请内藏,故来耳。”问予。曰:“吾乃特来寻师,且以观光辇毂[34],一参知识,以绝他日妄想耳。”师曰:“别来无时不思念,将谓无缘。今幸来,某愿伴行乞,为前驱打狗耳。”竟夕之谈,迟明一笑而别。即往参遍融大师,礼拜,乞和尚指示,师无语,唯直视之而已。参笑岩师,师问:“何处来?”予曰:“南方来。”师曰:“记得来时路否?”曰:“一过便休。”师曰:“子却来处分明。”予作礼,侍立请益,师开示向上[35]数语。 【白话】 六年壬申(1572年) 我二十七岁。刚到扬州的时候,大雪把路封了,自己也病了很久。我在街市中乞食,都进不了别人的家门。自己思考原因,忽然一下明白了:“因为身上还有二钱银子可以依靠啊!”我看到大雪之中沿路行乞却没有得到食物的僧人,就全都请入饭店之中,把这点银子一顿都用完了。第二天上街走进一两户人家,就能呼唤乞食了,并得到了食物。由此,不禁内心欢喜说道:“我有力量放下钱财了。”我又给饭钵作铭为“轻万钟之具”;又把衲衣命名为“轻天下之具”,给衲衣作铭:“尔委我以形,我托尔以心。然一身固因之而足,万物实以之而轻。方将曳[yè] 长风之袖,披白云之襟。其举也若鸿鹄之翼,其逸也若潜龙之鳞。逍遥宇宙,去住山林。又奚炫夫朱紫之丽?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概要略译:你覆我身形,我以心托付于你。此身因你而足矣,万事万物都因此而不再重要。以长风为袖,以白云为衣,飞腾时则如鸿鹄之翼,闲逸时有若潜龙之鳞。逍遥于宇宙之中,往来于山林之间。为何还要炫耀官服的艳丽呢?只取其能够抵挡霜雪之侵就够了。) 这一年秋季七月,我来到京城,却没有落脚之处。于是又开始行乞,可是一整天都没有得到食物。接近黄昏之时,我到了西太平仓的茶棚,才吃了一顿,晚间投宿在河漕的遗教寺。第二天,左司马汪伯玉公得知我来了,因为他弟弟汪仲淹与我曾是社馆的同学,就邀请我过去。因此我才得以借住在他家十天时间,随后我去参访摩诃忠法师,并随他一起去西山听《妙宗钞》,写作了《西山怀恩兄》一诗。法会结束后,摩诃忠法师留我过冬,并听了《法华》、《唯识》的讲解,又请安法师讲解《因明三支比量》。 十一月,妙峰师来拜访我。他留着长长的须发,身穿着褐色衣,在门外大声通报说:“有盐客来访。”进门之后,他立即问我:“还认得我吗?”我仔细端详他,看着他的双眼,忽然想起是往日天界寺生病的净头僧,才回答说:“认得啊。”他说:“我改头换面了。”我说:“本来面目自在。”我们相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其他的,我先问他住在哪里,他说:“龙华。”第二天我过去问讯,夜里坐谈,我问他为什么这般模样。他回答说:“因为在山中住久了,所以头发长了,未曾剪断。不久前因为一位檀越要在山阴殿下修一座佛寺,要我请一部藏经,因此我到了这里。”问我是什么因缘来此,我说:“我是特地来寻找你,也想游览京城,参访善知识,以完成当年的心愿。”他继续说:“和你分别之后,我一直很是思念,以为再也无缘相见了。今日幸而来到这里,我愿意陪伴你行乞,做先锋替你赶狗。”我们谈了一整夜,第二天黎明一笑而别。我随后去参拜遍融大师,礼拜之后,我请求和尚开示,大师默然不语,只是直直地看着我。我又去参拜笑岩师,师问:“你从哪里来?”我说:“从南方来。”师说:“还记得来时路吗?”我说:“走过就忘记了。”师说:“你却来处分明。”我作礼,侍立一旁请教佛法。师给我开示了几句“向上”的义理。 【原文】 万历改元癸酉 予二十八岁。春正月,往游五台,先求《清凉传》[36],按迹游之。至北台,见有憨山事甚佳,因问其山何在,僧指之,喜奇秀,默取为号,诗以志之,有“遮莫从人去,聊将此息机”之句。以不禁冰雪苦寒,遂不能留。复入京,东游乞食,至盘山[37]千像峰,见一僧不语,予亦不问,即将相与拾薪汲水,行乞过夏。汪司马以书访之,曰:“恐公作东郊饿夫也。”及秋,复以岭南欧桢伯,先数年未面,寄书今为国博,急欲见予,故归耳。 【白话】 万历改元癸酉(1573年) 我二十八岁。春天正月,我去游历五台山,先读了《清凉传》,然后按照书中的记载游历。到了北台,见到有记载说憨山环境甚佳,所以就向人询问憨山的位置,有僧人指示给我看,那里山色奇秀,我很喜欢,就暗暗以“憨山”为自己的号,并写诗一首以表明自己的志向,其中有“遮莫从人去,聊将此息机”这样的诗句。但因为不能忍受这里的冰雪苦寒,就没有留下来。回到京城后,我向东游历、乞食,到了盘山千像峰,见到一位僧人不说话,我也不问话,就和他一起捡柴打水,行乞度过夏季。汪司马写信过来问候,说:“担忧大师作东郊的饿夫。”到了秋天,又因为数年未曾见面的岭南欧桢伯寄来书信,说他现在担任国博一职,想尽快见到我,所以我就返回了京城。 【原文】 二年甲戌 予二十九岁。春,游京西山,时当代名士,若二王、二汪、南海欧桢伯,一时俱集于都下,皆夙慕者。一日,访王长公凤洲,相见,以予少年,易之。予傲然宾主,公即谆谆教以作诗法,予瞠目视之,竟无一言而别。公不怿,乃对次公麟洲言之。明日次公来访,一见,即曰:“夜来家兄失却一只眼。”予曰:“公具只眼否?”公拱曰:“小子相见了也!”相与大笑。归谓其兄曰:“阿哥输却维摩[38]了也。”因以诗赠予,有“可知王逸少,名理让支公[39]”之句。 一日,汪次公与予同居,看《左传》,因谓予曰:“公天资特爽,大有文章气概。家伯子,当代文宗也,何不执业,以成一家之名乎?”予笑而唾曰:“留取令兄膝头,他日拜老僧,受西来意也!”次公大不悦,归告司马公,公曰:“信哉!予观印公道骨,他日当入大慧中峰之室,是肯以区区文字为哉?第恐浮游为误耳。”一日,见予与次公扇头诗,有“身世蜩双翼,乾坤马一毛”之句,乃示次公曰:“此岂文字僧耶?” 他日,特设斋请予与妙师同过,坐中,公谓予曰:“禅门寥落大可忧,小子切念之。观公气度,将来成就不小,何以浪游为?”予曰:“贫道特为大事因缘,参访知识,故行脚。第今游目当代人物,以了他日妄想耳,非浪游也。且将行矣。”公曰:“信然。予观方今无可为公之师者,若无妙峰,则无友矣。”予曰:“昔已物色于众中,曾结同参之盟;故比来相寻,不意偶遇于此。”公曰:“异哉!二公若果行,小子愿津之。”时妙师取藏经回,司马公因送勘合[40]二道,又为文以送予。一日,公速予至,问曰:“妙峰行矣,公何不见别?”予曰:“姑徐行。”公曰:“予知公不欲随人脚跟转耳,殊大不然。古人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但愿公他日做出法门一段光明事业,又何以区区较去就哉?”予感而谢之,遂决行,即往视妙师,已载乘矣。见予至,问曰:“师行乎。”曰:“行矣!”即登车,未别一人而去。 秋八月,渡孟津[41],见武王观兵[42]处,有诗吊之曰:“片石荒碑倚岸头,当年曾此会诸侯。王纲直使同天地,应共黄河不断流。”过夷齐叩马[43]地,吊曰:“弃国遗荣意已深,空余古庙柏森森。首阳山色清如许,犹是当年叩马心。”遂入少林,诣初祖。时大千润[44]宗师初入院,予访之,未遇。出山,观洛阳古城、焚经台、白马寺。即追妙师,九月至河东。会山阴王,遂留结冬。 时太守陈公,与妙师及予意甚勤,为刻《肇论中吴集解》[45],予校阅。向于《不迁论》[46] “旋岚偃岳”之旨不明,切怀疑久矣,今及之,犹罔然。至“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犹在耶?’志曰:‘吾似昔人,非昔人也。’”恍然了悟曰:“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即下禅床礼佛,则无起动相。揭帘立阶前,忽风吹庭树,飞叶满空,则了无动相,曰:“此‘旋岚偃岳’而常静也。”至后,出遗,则了无流相,曰:“此‘江河竟注而不流’也。”于是生来死去之疑,从此冰释。乃有偈曰:“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47]。”明日妙师相见,喜曰:“师何所得耶?”予曰:“夜来见河边两个铁牛相斗,入水中去也,至今绝消息[48]。”师笑曰:“且喜有住山本钱矣。” 未几,山阴请牛山法光禅师至,予久慕之,相见,喜得坐参也;与语,心相契。请益,开示以离心意识,参出圣凡路学,深得其旨。每见师谈论,出声如天鼓音。是时,予知悟明心地者,出辞吐气果别也,深服膺其人。一日,袋中搜得予诗,读之,叹曰:“此等佳句,何自而得耶?”复笑曰:“佳则佳矣,那一窍欠通在。”予曰:“和尚那一窍通否?”师曰:“三十年拿龙捉虎,今日草中走出兔子来下一跳。”予曰:“和尚不是拿龙捉虎手。”师拈柱杖才要打,予即把住,以手捋其须,曰:“说是兔子,恰是虾蟆。”师一笑休去。师一日曰:“公不必他往,愿同老伏牛,是所望也。”予曰:“观师佛法机辩,不减大慧,见居常似有风颠态,吟哦手口无停时,谓何?”师曰:“此我禅病也。初发悟时,偈语如流,日夜不绝,自不能止,遂成病耳。”予曰:“此病初发时,何以治之?”师曰:“此病一发,若自看不破,须得大手眼人痛打一顿,令其熟睡,觉时自然消灭矣。我为恨其无毒手耳。”师知予新正即往五台,乃以诗送之,有“云中狮子骑来看,洞里潜龙放去休”之句。问曰:“公知否?”予曰:“不知。”师曰:“要公不可捉死蛇耳。”予颔之。向来禅道久无师匠,及见光师,始知有宗门作略[49]。 山阴国主问予二亲在,乃赠二百金,为终养资。予谢曰:“贫道初行脚,自救不了,又安敢累二亲乎?”固让致光师。 【白话】 二年甲戌(1574年) 我二十九岁。春天,我游历京城西山。那时当代的名士比如二王(王凤洲和王麟洲二兄弟)、二汪(汪伯玉与汪仲淹二兄弟)和南海欧桢伯同时聚集在京城之中,都是我一向倾慕的人。一天,我拜访兄长王凤洲,见面之后,他因为我年少就不重视我。我傲然不顾宾客之礼,凤洲公于是谆谆教导我作诗的方法,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凤洲公很不高兴,就对弟弟麟洲说了这件事。第二天他弟弟来拜访我,一见面就说:“昨天家兄失去一只眼。”我说:“你有这一只眼吗?”他拱手作揖地说:“小子相见了!”我们相对大笑。他回家对哥哥说:“哥哥输掉了维摩诘居士的气概啊。”麟洲作了一首诗赠给我,其中有两句为:“可知王逸少,名理让支公”(王逸少即王羲之,他初见支遁,并不把支遁放在眼里,然而当支遁弘论一番《庄子*逍遥游》后,王羲之便放下了名士的架子,为之折服,“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 一天,汪仲淹公和我一起看《左传》,对我说:“你天赋很高,文章之中气概不凡,家兄是当代文学宗师,你为什么不从事文学,成为一代名家呢?”我笑着唾了一口说:“留着你兄长的膝盖,他日礼拜老僧我,受持祖师西来意。”弟弟大为不悦,回家告诉哥哥司马公,哥哥说:“我信!我观印公(憨山大师)的道风气概,他日一定会证到大慧禅师和中峰禅师的境界,他岂肯以区区文字为事业?但是我担忧他被没有目的地游历所耽误。”一天,司马公见到我送给他弟弟的扇头诗有这样一句:“身世蜩[tiáo] 双翼,乾坤马一毛”,于是对弟弟说:“这哪里是区区文字僧啊?” 另有一天,司马公特地准备了斋饭请我和妙峰师一起过去。座谈之中,司马公对我说:“禅宗现在门庭衰落,非常令人担忧,学生深深挂念于此。我观察您的气度,将来成就不小,为什么要没有目的地游历呢。”我说:“贫僧专为一件大事因缘,参访善知识,所以行脚四方。今日我游学参访当代高僧大德,是为了却我之前的誓愿,不是没有目的地游历,我马上就要走了。”司马公说:“我相信你。我观察当今世上没有人可以做你师父,如果没有妙峰师,你连同参道友也找不到了。”我说:“以前我就在大众之中看中了他,我们曾经结下一同参访游历之约;因此我一路寻找他,没想到在这里偶遇。”司马公说道:“奇特啊!两位法师如果真能同行游历,学生愿意资助。”这时妙峰师取回藏经,司马公因此送了他两道勘合(即明代官府印制的一种凭证,允许旅行者沿途使用驿站的证明),又写了一篇文章送给我。一天,司马公匆匆赶到我这里,问我说:“妙峰师已经出发了,你为什么还不辞别呢?”我说:“我暂且慢慢走。”司马公说:“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跟在别人后面打转,但此事大不一样啊。古人不拘小节,而羞耻于自己不能名扬天下。但愿你以后为法门作出一番显耀的事业来,又何必在乎这小小的跟从别人而去呢?”我很受触动,谢过司马公之后,就决定出发。我随后去看妙峰师,见他已经上车了。”妙峰师见到我来了,就问我:“你出发吗?”我说:“出发。”随即登上马车,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就离开了。 秋天八月,我渡过古黄河津渡口,见到了武王检阅士兵之处,作诗一首纪念周武王:“片石荒碑倚岸头,当年曾此会诸侯。王纲直使同天地,应共黄河不断流。”又经过伯夷和叔齐叩马进谏的地方,同样也作诗纪念:“弃国遗荣意己深,空余古庙柏森森。首阳山色清如许,犹是当年扣马心。”随后我走进少林寺,礼拜禅宗初祖达摩祖师。那时大千润大师刚刚主持少林寺,我去拜访他,却没有遇到。离开嵩山后,我游历了洛阳古城、焚经台、白马寺。随后追上了妙峰师,九月我来到河东县,与山阴王相会,他挽留我们过冬。 那时的太守陈公,非常殷勤地招待妙峰师和我,为了刻印《肇论中吴集解》,我帮着做校对审阅。我一直对《物不迁论》中“旋岚偃岳”(文中:旋岚偃岳而常静——能吹倒大山的暴风是静止的)的义理不太明白,长久以来一直抱有深切的疑问,今天又看到这句话,还是不能领悟。直到读到“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犹在耶?’志曰:‘吾似昔人,非昔人也。’”这段话,恍然大悟地说:“确实啊!一切法本来没有来去呀!”立即下了禅床礼拜佛像,然而我心中却没有起动之相。我掀开门帘站在台阶前,忽然大风吹动庭院内的树木,树叶满天飞,然而也没有丝毫飞动之相,我说:“这就是‘旋岚偃岳’而‘常静’啊。”之后,出去解手,也依然没有流动之相,我说:“这就是‘江河竞注而不流’啊。”于是幼年时的“生从何来”、“死往何去”的疑惑,从此如同坚冰融化一般消失了。我作了一首偈子说:“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第二天妙峰师见到我,欢喜地问:“你悟到什么了?”我说:“夜里见河边两个铁牛相斗,打到水里去了,到现在踪迹全无。”妙峰师笑着说:“为你有了进住深山修行的本钱而欢喜呀。” 不久,山阴王请来了牛山法光禅师。我仰慕他很久了,见面以后非常欢喜,一起坐禅参究。我与禅师对话,心中非常默契。我请求禅师开示,他说要离开能思考的意识心,参悟出从凡入圣的大道学问,我深深领悟了其中的要义。每次见到禅师说法论道,声音如同天鼓擂响,这时我才知道明心见性的人,发音吐气果然与一般人不同,不由深深地信服他。一天,他在袋子中找到了我写的诗,读后感叹地说:“这样好的句子,从哪里得来的呀?”接着又笑着说,“好是好啊,可惜那一窍还没有贯通。”我说:“禅师那一窍贯通了吗?”禅师说:“我三十年拿龙捉虎,今日草丛中走出一只兔子,却被吓了一跳!”我说:“禅师不是拿龙捉虎的能手吧。”禅师拿起禅杖就要打我,我立即按住,用手捋着他的胡须说:“说是只兔子,只不过是只蛤蟆罢了。”禅师一笑而去。有一天,禅师对我说:“你不必去别的地方了,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参修,这是我的心愿啊。”我说:“我观察禅师在佛法上的机智辩才,不逊于大慧宗杲[gǎo]禅师,可为何见到禅师平常起居好像有疯癫之态?吟诗作对时手口不停,这是为什么呢?”禅师说:“这是我的禅病啊。起初开悟的时候,偈语如流水一般,日夜不断,从此就停不下来了,于是就成了病。”我问:“这种病刚刚发生的时候,应该如何对治呢?”禅师说:“这种病刚一起来,如果自己看不破的话,就需要一位见地很高的人痛打你一顿,然后让你熟睡一觉,醒来之后毛病就自然消除了。我怅然叹息当初没人能下这样的重手啊。”禅师知道我年底要去五台山,就作诗一首送给我:“云中狮子骑来看,洞里潜龙放去休”。禅师问我:“知道我的用意吗?”我回答:“不知道。”禅师说:“我是要你不要捉死蛇啊。”我点了点头。一直以来,在禅修路上已很久没有宗师级的巨匠了,见到法光禅师,才知道禅宗门里有教导弟子开悟的种种作法。 山阴王问知我的父母还在,于是赠送给我二百两黄金,作为给父母养老的资粮。我谢绝说道:“贫僧刚刚开始行脚,自救还没有能力,又怎么敢拖累双亲呢?”坚持把供养让给了法光禅师。 【原文】 三年乙亥 予三十岁。正月自河东同妙师上五台,过平阳,师之故乡也。师以少贫,值岁饥,父母死,葬无殓具。至是,山阴与一二当道助之,予为卜高敞地,为合葬,作墓志。师俗姓续,居平阳东郭,盖春秋续鞠居之后也。 时太守胡公,号顺庵,东莱人,闻予至,寓城外,欲一见不可得。及予行,公送邮符[50]。予曰:“道人行脚有草屦耳,焉用此?”既行,公后追之,至灵石乃见。同至会城,留语数日,差役送至台山。于二月望日,寓塔院寺,大方主人,为卜居北台之龙门,乃最幽峻处也。以三月三日,于雪堆中,拨出老屋数椽以居之。时见万山冰雪,俨然宿慕之境也,予身心洒然,如入极乐国。 未几,妙师往游夜台,予独住此,单提一念,人来不语,目之而已。久之,视人如杌,直至一字不识之地。初以大风时作,万窍怒号,冰消,涧水冲激,奔腾若雷,静中闻有声,如千军万马出兵之状,甚以为喧扰。因问妙师,师曰:“境自心生,非从外来。”闻古人云:“三十年闻水声,不转意根,当证观音圆通。”予因溪上一独木桥,日日坐立其上,初则水声宛然,久之动念即闻,不动即不闻。一日,坐桥上,忽然忘身,则音声寂然,自此众响皆寂不为扰矣。予日食,惟以麸和野菜,以合米为汤送之。初,人送米三斗,半载尚有余。 一日,粥罢经行,忽立定,不见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大圆镜,山河大地,影现其中,及觉则朗然,自觅身心了不可得。即说偈曰:“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自此内外湛然,无复音声色相为障碍,从前疑念,当下顿消。及视釜,已生尘矣,以独一无侣,故不知久近耳。 是年夏,雪浪北来,特看予,至台山,坐室中,不禁其凄楚,信宿[51]而别。冬,结一板屋以居之。 【白话】 三年乙亥(1575年) 我三十岁。正月我自河东县同妙峰师一起去五台山,路过平阳,这是妙峰师的故乡。妙峰师因为少年时期家里贫困,又遇到荒年,父母都死了,下葬时连棺材都没有。到了这里后,山阴王和一两位当地有权势的人资助他,我替他选择开阔的高地,为他的父母合葬,并且作了墓志铭。妙峰师俗家姓续,早年家居平阳东郊,是春秋续鞠居的后人。 太守胡公号顺庵,是东莱人。他听说我到了,暂时住在城外,想见却一直没有见到我。等到我要出发了,太守派人送来了可以在驿站停留休整的邮符凭证。我说:“修道之人行脚有草鞋就够了,哪还用得到这个呢?”我出发后,太守公随后追来,一直追到灵石才见到我。我们一起到了会城,在那里停留并交谈了几天,然后差役送我们到了五台山。二月十五日,我在塔院寺住下了,主持大方法师为我们选择了北台的龙门作为安居之处,那里是最险峻和幽静的地方了。到了三月三日,我们从雪堆中清理出来几间老屋居住。当时只见到万山都被冰雪覆盖着,俨然就是我平生所向往的境界啊。我身心洒脱泰然,如同进入了极乐世界一般。 没过多久,妙峰师去游历夜台。我独自住在龙门,单单提着一个念头,有人来见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看而已。久而久之,我看到人就如同看到树桩子一样,最后竟然一个字也不记得了。最初,这里常常刮起大风,成千上万的冰窍里面发出怒号之声,冰雪慢慢消融了,山涧之间的流水冲激而下,奔腾之声如同惊雷一般。在安静的山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就好像千军万马出征时的情形一样,我觉得极为喧闹、烦扰。因此我问妙峰师,他说:“境是自心里面产生的,不是从外面进来的。”我听古人这样说:“三十年听水的声音,不动意根(念头),当证得观世音菩萨耳根圆通。”溪流上面有一座独木桥,我天天在上面坐着或站着,开始水声听得很清晰,久而久之我动念头才听到,不动念头就听不到。有一天,我坐在桥上,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于是声音也完全消失了。从此以后,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了,我再也不受它们的干扰了。我每天以麦麸和野菜为食,伴着米汤一起吃。初来的时候,有人送了三斗米,半年之后还有剩余。 一天,我吃完粥后经行,忽然立定不动,不见身心,只看到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同大圆镜一般,山河大地都如影像一般现在其中,觉照的时候又了了分明,而寻觅自己的身心却了不可得。于是我说了一个偈子:“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大意:突然一下念头停止了,身内六根和身外六尘全部洞彻,清清楚楚,我转念之间突破了虚空,从此一切境界外相都寂灭无踪。)从此内心、外境湛然透彻,音声色相再也不能成为障碍了。从前的疑惑,当下顿然消除。等到我再看见锅时,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因为我独自一人住山,没有同修,所以不知道这次入定了多久。 这年夏天,雪浪师北上,特意来看我。他上山后坐在屋内,却不能忍受环境的简陋凄凉,住了两夜就告别了。冬季来了,我搭了一个木板房子住在里面。 【原文】 四年丙子 予三十一岁。发悟后,无人请益,乃展《楞严》印证[52]。初,未闻讲此经,全不解义,故今但以现量[53]照之。少起心识,即不容思量,如是八阅月,则全经旨趣,了然无疑。 春三月,莲池师游五台,过访,留旬日,夜对谈心甚契。秋七月,平阳太守胡公,转雁平兵备[54],入山相访,静室中,唯餐燕麦𨧱鑘[55]、野菜虀[56]耳。时下方正酷热,骖[57]从到山涧中敲冰嚼之,公见曰:“别是一世界也。吾到此,世念如此冰耳。” 是年冬十月,塔院主人大方被诬,讼于本道,拟配递还俗,丛林几废。时庐山彻空师来,与予同居,适见其事,大苦之。予曰:“无伤也。”遂躬诣胡公,冒大雪往。及见,胡公欣然曰:“正思山中大雪难禁,已作书,方遣迎,师适来,诚所感也。”然竟释主人,道场以全。固留过冬,朝夕问道,为说《绪言》[58]。时开府高公,移镇代郡,闻予在署中,乃谓胡公云:“家有园亭,多题咏,欲求高人一诗。”胡公诺之,对予言,予曰:“我胸中无一字,安能为诗乎?”力拒之。高公再三,胡公亦无奈,苦求之。乃取古今诗集置几上,发予之思。予偶揭之,方构思,忽机一动,则词句迅疾,不可遏捺。胡公出堂回,则已落笔二三十首矣。予忽觉之曰:“此文字习气,魔也。”即止之,只取一章以塞白,余不敢发。然机不可止,不觉从前所习诗书辞赋,凡曾入目者,一时现前,逼塞虚空,即通身是口,亦不能吐,更不知何为我之身心也。默默自视,将欲飞举之状,无奈之何。明日胡公送高公去,予独思之曰:此正法光禅师所谓“禅病”也,今在此中,谁能为我治之者?无已,独有睡可消,若得安眠,即予之幸矣。遂闭门强卧。初甚不能,久之,忽坐忘[59]如睡,童子敲门不开,椎之不应。胡公归,亟问之,知此,乃令破窗入,见予拥衲端坐,呼之不应,撼之不动。先是,书室中设佛,供案有击子,胡公拈之,问曰:“此物何用?”予曰:“西域僧入定,不能觉,以此鸣之即觉矣。”曾有此说。公忽忆之,曰:“师入定耶?”疾取击子耳边鸣数十声,予则微微渐醒觉,开眼视之,则不知身在何处也。公曰:“我行,师即闭门坐,今五日矣,何居乎?”予曰:“不知也,第一息耳。”言毕,默坐谛观,竟不知此是何所,亦不知何从入来。乃回观山中,及一往行脚,一一皆梦中事耳,求之而不得。则向之遍空扰扰者,如雨散云收,长空若洗,皆寂然了无影像矣。心空境寂,其乐无喻。乃曰:“静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佛语真不吾欺也。 拟新正还山,乃为胡公言,台山林木,苦被奸商砍伐,菩萨道场,将童童[60]不毛矣。公为具疏题,请大禁之。自后国家修建诸刹,皆仗此禁之林木,否则无所取材矣。 【白话】 四年丙子(1576年) 我三十一岁。开悟之后,我找不到人请教印证,于是展开《楞严经》印证自己的所悟。我以前从未听别人讲过这部经,所以对这部经的义理一点都不了解。所以今日我只用自己现量(即:用眼睛直接去看,不思考不分别之意)去观照《楞严经》的文字,少少地运用一点心识,就是不去思维经文的意思(就好象我们读《地藏经》不去思考理解经文的意思,就这么用少少一点心识去读一样),这样读了八个月,全经的要旨宗趣,我已经了然于心,没有任何疑惑了。 春天三月,莲池大师也来游历五台山,顺路拜访我。我留大师住了数日,整夜相对而谈,心里极为默契。秋天七月,平阳太守胡公转任雁平兵备道一职。他入山访问我,在我的静室中,只吃燕麦面食和一些野菜丁。当时山下正是酷暑时节,他驾车的马下到山涧中敲冰而食,他看到后说:“这里可真是另一个世界呀。我到这里,俗世的念头如同这冰一样停止不动了。” 这一年十月冬季,塔院寺方丈大方师被诬陷受审,本地的道府官打算把大方师遣送还俗,寺院也快要荒废了。这时,庐山的彻空禅师来访,和我住在一起,正好遇到这件事情,非常苦恼。我说:“不要紧的。”于是我冒着漫天大雪,亲自前去拜访胡公。见面之后,胡公非常高兴地说:“我在担忧山中大雪,寒冷难忍,已经写好书信去邀请大师过来。大师正好自己来了,是我的真诚心感应道交啊。”随后竟然释放了塔院寺的住持,道场也得以保全了下来。胡公坚持留我过冬,朝夕都来向我问道,我为他讲说《佛法绪言》。当时,开府的高公转到镇代郡,听说我住在太守官邸,就对胡公说:“我家有座花园亭阁,已经有许多题咏,但我还想求高人作诗一首。”胡公答应了,告诉我这件事,我说:“我胸中没有一个字,怎么能作诗呢?”我极力婉拒此事。但高公再三恳求,胡公也无可奈何,只好苦苦地求我,还拿来一本古今诗集放在茶几上,以启发我的思维。我偶然翻看诗集,刚刚开始构思,忽然灵机一动,诗句随即迅速涌出,无法停止。胡公上堂处理公务回来,我已经完成二三十首诗了,但忽然觉察到:“这是文字习气,着魔境了。”我立即停笔,只拿了一首来应付胡公,剩下的我都不敢发布出去。然而习气无法阻止,不知不觉中从前学习过的诗书辞赋,凡是眼睛曾经见过的,顿时一起现前,整个虚空都被塞满了,即使我浑身是口,也不能把他们吐尽,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我的身心了。我默默地反观自己,有一种将要飞升的感觉,而我对此却无能为力。第二天,胡公去送诗给高公,我独自思量,这正是法光禅师所说的禅病啊。今天我在病中,谁能为我治疗呢?不得以,看来只有熟睡能消除它了,如果能安然入睡,那真是我之大幸了。我于是关上门强行睡下,开始一点都睡不着,许久之后,忽然进入忘我境界,如同睡着一般。童子来敲门敲不开,使劲撞门也没有应答。胡公回来后着急地询问,知道情况后,于是派人破窗而入,见到我和衣端坐着,喊我不答应,摇我也摇不动。这书屋里供有佛像,供桌上有引磬,前些日子胡公拿在手中问我:“这个是做什么用的?”我说:“西域僧人入定后,不能觉知外面的声音,用这个在耳边敲响就能觉知到声音而出定了。”我曾经这样告诉过他,胡公忽然回忆起来,说道:“大师入定了吗?”他迅速拿起引磬在我耳边连敲几十声,我这才慢慢地觉察到,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睛,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胡公说:“我走后,大师就关起门来打坐,到今日已经第五天了,大师是怎么过来的?”我说:“不知道,我感觉就像一次呼吸一样。”说完,我静坐专心观察,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再往前观察我住山修行,以及一个人独自行脚,一一都如同梦中发生的事情一般,想抓住这些却无法做到。而且先前充满虚空扰乱心境的种种事物,都如雨散云收、长空若洗一般,寂灭消失、无影无踪了。我心体空然,外境也空寂了,快乐不可言喻,于是作诗一首:“静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大意:静到了极点,心光就通达了。寂照的本体包含着整个虚空,再来观察世间的事情,犹如梦中发生的一般)。佛陀的话语确实是真实不虚啊。 我打算新年正月返回五台山,就对胡公说:“五台山的林木,苦于被奸商所乱砍乱伐,可惜这菩萨道场,将成为不毛之地啊。”胡公随即书写了奏折,请朝廷严令禁止此等行为。从此以后,国家再修建寺庙,都依靠这个禁令保存下来的林木,如果没有这个禁令,就没有伐木取材的地方了。 【原文】 五年丁丑 予三十二岁。春,自雁门归,因思父母罔极[61]之恩莫报,且念于法多障。因见南岳思大师《发愿文》[62],遂发心刺血泥金,写《华严经》一部,上结般若胜缘,下酬罔极之恩,以是年创意。先是,慈圣圣母以保国选僧诵经,予僭[63]列名。至是,上闻书经,即赐金纸以助。明年四月,书经起。时彻空师还匡山[64],有诗十首送之。 【白话】 五年丁丑(1577年) 我三十二岁。春天,我从雁门关返回五台山,因思虑父母恩重如山、难以为报,又想到修行求法路上诸多障碍,后来见到南岳慧思禅师的《发愿文》,于是发心刺血和[huò]金抄写《华严经》一部,上结无上般若的殊胜法缘,下报父母的深恩重德,这一年就立下了这个心愿。之前,慈圣皇太后曾以保国为目的,挑选僧人读诵佛经,我也忝列名单之中。如今,圣母听闻我决心刺血抄经,就立即颁赐了金纸给我,以助我一臂之力。第二年四月,我正式开始抄经。当时彻空禅师返回庐山,我作诗十首送给他。 【原文】 六年戊寅 予三十三岁。刻意书经,无论点画大小,每落一笔,念佛一声。其游山僧俗至者,必令行者通说。予虽手不辍书,然不失应对,凡问讯者,必与谈数语。其高人故旧,必延坐禅床,对谈不失,亦不妨书,对本临之,亦不错落。每日如常,略无一毫动静之相。邻封诸老宿,窃以为异。一日,率数众来验,故意搅扰,及书罢读之,良信。因问妙师曰:“印师何能如此耶?”妙师曰:“吾友入此三昧纯熟耳。” 予自住山,至书经,屡有嘉梦。初,一夕,梦入金刚窟,石门,榜“大般若寺”。及入,则见广大如空,殿宇楼阁,庄严无比。正殿中唯大床座,见清凉大师倚卧床上,妙师侍立于左,予急趋入礼拜,立右。闻大师开示,初入法界圆融观境,谓佛刹互入,主伴交参,往来不动之相。随说其境,即现睹于目前。自知身心交参涉入。示毕,妙师问曰:“此何境界?”大师笑曰:“无境界境界。”及觉后,自见心境融彻,无复疑碍。 又一夕,梦自身履空上升,高高无极,落下,则见十方迥无所有,唯地平如镜,琉璃莹彻。远望唯一广大楼阁,阁量如空。阁中尽其世间所有人物、事业,乃至最小市井鄙事,皆包其中,往来无外。于阁中设一高座,紫金焰色,予心为金刚宝座。其阁庄严妙丽,不可思议。予欢喜欲近,心中思惟:“如何清凉界中,有此杂秽耶?”才作此念,其阁即远。寻复自思曰:“净秽自我心生耳。”其阁即近。顷之,见座前侍列僧众,身最高大,端严无比。忽有一比丘,从座后出,捧经一卷而下,授予曰:“和尚即说此经,特命授汝。”予接之,展视,乃金书梵字,不识也,遂怀之,因问和尚为谁,曰:“弥勒。”予喜,随比丘而上,至阁陛,瞑目敛念而立。忽闻磬声,开目视之,见弥勒已登座矣。予即瞻礼,仰视其面,晃耀紫金色,世无可比者。礼毕,自念今者特为我说,则我为当机,遂长跪,取卷展之。闻其说曰:“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至此,则身心忽空,但闻空中音声历历,及觉,恍然言犹在耳也。自此,识智之分,了然心目矣,且知所至,乃兜率天弥勒佛阁耳。 又一夕,梦僧来报云,北台顶,文殊菩萨设浴,请赴。随至,则入一广大清净殿堂,香气充满。侍者皆梵僧,即引至浴室,解衣入浴。见有一人先在池中,视之,为女子也。予心恶之,不欲入。其池中人,故泛其形,则知为男也,乃入,共浴。其人以手戽水洗予,从头而下,灌入五内,如洗肉桶,五脏一一荡涤无遗。止存一皮,如琉璃笼,洞然透彻。时则池中人呼茶,见一梵僧,擎髑髅半边,如剖瓜状。视之,脑髓淋漓,心甚厌之。其僧乃以手指剜取示予曰:“此不净耶?”即入口啖之。如是,随取随啖,其甘如饴。脑已食尽,惟存血水。其池中人曰:“可与之。”僧乃授予,予接而饮之,其味如甘露。饮而下,透身毛孔,一一横流。饮毕,梵僧搓背,大拍一掌,予即觉。时则通身汗流如水,五内洞然。自此,身心如洗,轻快无喻矣。如是者吉兆居多,总之皆与诸圣酬酢[65]。尝闻佛言:“常有是好梦。”信矣。 【白话】 六年戊寅(1578年) 我三十三岁。专心书写《华严经》,无论笔划大小,每写一笔,都念一声佛号。期间有游山的僧人、信众来我这里,一定要让我开示佛法。我虽然手不停笔,但口中对答也不会出错。凡是来问候的人,我都要与他谈上几句。如果是修行的高人或以前的友人,我一定会请他们到禅床上落座,言谈应对不会失误,也不妨碍我抄经。我对着经本临摹,也不会出现错字漏字。每天都这样,心中却毫无动静之相的分别。附近的老修行都暗暗惊讶,觉得我很奇异。有一天,他们领着众人来检验我的功夫,故意扰乱我。等我写完后,他们拿来阅读,这才深信不疑。大家问妙峰师:“澄印禅师怎么能做到这样呢?”妙峰师回答说:“我这个朋友入这样的三昧,功夫纯熟了。” 我从住山修行到书写《华严经》,屡次有殊胜的梦境。起初,一天晚上我梦到走入了一个金刚窟中,见石门上写着“大般若寺”。进去之后,见到寺内如虚空一般广大无边,殿宇楼阁庄严无比。正殿中只有一张大床座,见清凉大师倚靠在床座上,妙峰师侍立在左边,我赶忙进入正殿礼拜大师,起身站立在右边。听闻大师开示初入法界圆融的观境,说道:“诸佛的刹土互相涉入,主与伴互相交参着,虽有往来,但各各安住,本位不动。”随着大师说到何种刹土的境界,何种刹土立即出现在眼前。我于是了知身心本来互相交参涉入。清凉大师开示结束后,妙峰师问道:”这是什么境界?”清凉大师笑着说:“这是无境界的境界。”醒来之后,我观自己的心与境圆融无碍,再也没有疑惑和障碍了。 又一天晚上,我梦到自己踏着虚空向上升去,升到了无边无际的高空之后,又落下来,看到十方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看到大地平整如同一面镜子一般,晶莹剔透。我远远看到一座广大的楼阁,容量如虚空一样。楼阁中充满了世间所有的人物、事业,乃至最小的市井俗事,全都包含在其中,来来往往都没有超出楼阁的范围。在楼阁中还设置了一个高座,紫金焰色,我心里觉得这是金刚宝座。这座楼阁庄严妙丽,不可思议。我非常喜欢,想要靠近过去,但心中又想:“为什么这样清凉的境界中,参杂着这样的染秽景象呢?”这个念头刚起来,楼阁就立即离我而远去。我心里转念又想:“清净与染秽是我自心分别而产生的啊。”于是楼阁立即又靠近了我。片刻之后,我见到金刚座前侍立着很多僧人,身形极为高大,端严无比。忽然有一位比丘从金刚座后面走出来,捧着一卷经书下来传授给我,说道:“和尚马上要讲说这部经,特别命我传授给你。”我接下经书,展开一看,发现是金色的梵文,不认识啊,于是把经书放在怀中,继而询问和尚是谁?比丘回答:“弥勒”。我满心欢喜,随着比丘登上楼阁的台阶,闭目摄心而立。忽然听到引磬之声传来,我睁开眼睛,见到弥勒菩萨已经登上宝座了。我立即瞻视礼敬,仰望着弥勒菩萨,菩萨的面容呈紫金色,金光闪耀,世间无人可与之相比。礼敬之后,我想今天弥勒菩萨特别为我说法,所以我是当机之人,于是长跪下来,取出经卷展开。我听到弥勒菩萨说:“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大义: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靠分别识起念则为染污,依靠无分别的智则为清净,染污就导致生死轮回,清净则连诸佛也都没有了)”听到这里,身心忽然空了,只听到空中的声音历历在耳、清晰分明。醒来之后,弥勒菩萨的教言仿佛依然在耳边回响。从此以后,我对于“识”和“智”之间的差别,全都了然于心了,并且还知道自己所去的地方,就是兜率天弥勒菩萨的内院楼阁。 又一天晚上,梦到一位僧人来告诉我说,文殊菩萨在五台山的北台之顶设置了浴池,请我过去。我随着僧人来到山顶,进入一座广大清净的殿堂,香气弥漫,里面的侍者都是西域的梵僧。我被引领到浴室中,他们请我解衣入水。我见到浴池中已经有一个人在里面了,看上去是个女子。我心里厌恶,不想进去。于是池中的那个人故意露出身形,让我知道他是男子,我这才走入浴池中一起洗浴。那个人用双手捧水为我冲洗,水从头顶流下来,灌入了五脏,如同洗肉桶一般,五脏都被一一涤荡干净,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剩一副皮囊,好像琉璃作成的灯笼一样,内外清晰透彻。这时池中的人叫上茶,我见一位梵僧手中拿着半边骷髅一样的东西,形状像半个切开的西瓜。朝里面一看,脑髓淋漓流淌,我心中感到十分厌恶。那位僧人用手指剜了一块给我看,问我:“这不清净吗?”说完立即放在嘴里吃了下去。就这样用手边剜边吃,好像吃着美味佳肴一般,津津有味。脑髓吃完之后,只剩下一摊血水。池中的那个人说:“可以给他吃了。”梵僧于是把它交给我,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如饮甘露。我随即一饮而下,血水透过了全身每一个毛孔,流淌不止。喝完之后,梵僧给我搓背,用力拍了我一掌,我立即就醒了。当时我浑身汗流如注,五脏通透。从此以后,身心如同被洗涤过一般,轻快得无法言喻。像这样吉祥的梦有很多,总之都是与诸位圣人往来。我曾听闻佛陀在经中说:“常有这样的好梦。”现在确信无疑了。 【原文】 七年己卯 予三十四岁。是年秋,京都建大慈寿寺完。初,圣母为荐先帝、保圣躬,欲于五台修塔院寺舍利宝塔。谕执政,以为台山去京窎远,遂卜附京吉地,建大慈寿寺。工完,覆奏,圣母以为未了台山之愿,谕皇上,仍遣内官,带夫匠三千人,来山修造。是时,朝廷初作佛事,内官初遣于外,恐不能卒业,有伤法门。时予力为之调护,始终无恙。 【白话】 七年己卯(1579年) 我三十四岁。这一年秋天,京城兴建大慈寿寺的工程竣工了。起先,圣母皇太后为了祭祀先帝、保佑皇帝圣体平安,想在五台选址修建塔院寺,建一座舍利宝塔。太后告诉执政大臣,但执政大臣认为五台山离京城太远了,于是选择了京城附近的吉祥宝地兴建了大慈寿寺。竣工以后,执政大臣奏明太后,太后却觉得没有满足她在五台山建庙修塔的愿望。于是太后告诉皇帝,最后依旧派遣太监带着工匠三千人,来到五台山进行修建。当时,朝廷刚刚开始做佛事,太监也是第一次派遣到皇宫之外。我担心他们没法完成这件事,对佛门有损,所以我当时尽力帮助他们协调,这才始终没有出什么问题。 【原文】 八年庚辰 予三十五岁。是年,特旨天下清丈田粮,寸土不遗。台山从来未入版额,该县奸人蒙蔽,欲飞额粮五百石于台山,屡行文查报地土。合山丛林静室,无一人可安者,自此台山为狐窟矣。诸山耆旧白予,予曰:“安之,诸师无忧,缓图之。”予于是力宛转设法,具白当道,竟免清丈,未加升合。台山道场,遂以全之。 【白话】 八年庚辰(1580年) 我三十五岁。这一年,朝廷特别下旨要清理丈量全国的田地,一寸土地都不得遗漏。五台山从来没有纳入过丈量的版图,然而五台县的奸人欺蒙朝廷,想凭空要求五台山上交五百石粮食,多次发文要求查报土地。整个五台山的寺院静室,没有一个人能够安心,从此五台山将要变成狐狸的洞窟了。各山的长老告诉我这件事情,我说:“放心吧,诸位长老不用担忧,我们慢慢想办法来解决。”我于是尽力周旋、思索良策,把事情详细地禀告了掌权的官员,最终竟然免除了对五台山土地的清理丈量,而且没有对五台山增加一升一合的粮食上交配额。五台山的大小道场才得以保全下来。 【原文】 九年辛巳 予三十六岁。建无遮会[66]。初,妙师亦刺血书《华严经》,与予同愿,欲建一圆满道场,名无遮会。妙师募化,钱粮毕集,京中请大德名僧五百众,其道场事宜俱备就。适皇上有旨祈皇嗣,遣官于武当。圣母遣官五台,即于本寺。予以为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厘[67],阴翊[68]皇度。今祈皇嗣,乃为国之本也,莫大于此者。愿将所营道场事宜,一切尽归并于求储一事,不可为区区一己之名也。妙师意不解,上遣内使亦不解事,但以阿附为心,予大不然,乃力争,忤之,竟行予议。然忤内使之名,亦有闻。顷之,江南妖人作难,忌者即欲借此中伤,以破道场。然以为国求储之题目,竟保全始终无虞。 是年修塔成,予即以金书《华严经》安置塔藏,有《愿文》一卷。予自募造华藏世界转轮藏[69],为建道场于内。应用供具器物斋粮,一切所须,妙师在京若罔知,皆予一力经营。九十昼夜,目不交睫。及十月临期,妙师率所请五百余僧,一日毕集,内外千人,其安居供具、茶饭斋食,条然不失不乱,亦不知所从来,观者莫不骇然。初开启水陆佛事七昼夜,予七日之内粒米不糁,但饮水而已。然应事不缺,供诸佛菩萨,每日换供五百卓,次第不失,不知所从出。观者以为神运,予自知为佛力加被也。 【白话】 九年辛巳(1581年) 我三十六岁。在五台山建立无遮法会。先前,妙峰师也刺血书写《华严经》,和我的愿相同,想要建一个圆满的道场,名叫无遮会。妙峰师化缘而得的钱财和粮食都准备好之后,从京城邀请了大德名僧五百人,道场万事俱备了。这时,恰逢皇上下旨祈求子嗣,皇帝派遣官员去了武当山祈福,圣母则派遣官员来到五台山的塔院寺。我认为僧人所作的一切佛事,无不是为国家祈福,暗中辅佐皇帝教化人民。现在为皇帝祈求子嗣,这是为了国家的根本着想啊,没有什么事比它更大了。我愿将所建道场的全部功德,都回向给为皇室祈求子嗣,而绝不能只图区区一己之名利。但是妙峰师却不理解我的用意,太后派遣的内使大臣也不了解这件事情,只是认为我有逢迎依附皇室之心。我非常不认同,尽力和他们争辩,忤逆了内使,但最终内使还是听从了我的建议。然而忤逆内使大臣的罪名,也从此传了出去。不久,江南一带的妖邪之人刁难我,忌讳我的人就想借这个事情陷害我,妄图以此来破坏道场。但凭借“为国家祈求储君”这个主题,我和道场最终得以保全了下来,从始至终都平安无事。 这一年舍利宝塔建成了,我将刺血和[huò]金书写的《华严经》安置在塔内作为装藏,并作了《愿文》一卷。我亲自募集资金,建造了华藏世界转轮藏,希望在里面建立道场。应用供具、器物和斋粮等一切所需的筹办,妙峰师在京城都置若罔闻,都是我一个人来经办。整整九十个日日夜夜,我为此不曾合眼。到了十月,无遮法会临近了,妙峰师带领着请来的五百多位僧人,一天之内全都到齐了。里里外外有一千人,他们的起居所需之物、供具、茶饭斋食等等,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缺少也不杂乱,也不知道这些物品是从哪里来的,看到的人没有不惊骇的。这是首次开启水陆佛事,整整办了七天七夜,我七天之中一粒米也没吃,只是喝水而已。然而我处理起各种事务没有一点错漏,供养诸佛菩萨,每天都要换五百桌贡品,按次序操作,从未出错,都不知道这些贡品斋饭是从哪里来的。看到的人都以为是神力运来的,而我则知道这都是佛力加被啊。 【原文】 十年壬午 予三十七岁。是年春,讲《华严玄谈》,百日之内,常住洎十方云集缁素,每日不下万众,一食如坐一堂,不杂不乱,不闻传呼剥啄之声,皆予一人指挥,余无措目者,智者不知所以然也。故生平精力,盖竭于此。会罢,查库内所余一应钱粮,约可万计,尽行封附本寺主者,以为常住。予与妙师,一钵飘然长往矣。妙师往芦芽,予以疾,往真定障石岩调养。作诗一首,有“削壁倚天应碍日,断崖无路只飞梯”之句。 是年八月,皇太子生,予复之京西中峰寺,作《重刻中峰广录序》,结冬[70]水斋[71]于石室。 【白话】 十年壬午 (1582年) 我三十七岁。这一年春天,我讲解《华严玄谈》,在这一百天之内,常住和十方云集而来的僧俗二众,每天不少于万人。吃一堂斋饭如同坐一堂禅一般,不杂不乱,听不到喊来喊去、手撕咀嚼的声音,这些都是我一个人指挥,没有安排别人来照应,聪明的人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这样井井有条的。我生平的精力,都在这里耗尽了。法会结束后,清点库房内所剩的全部钱粮,大约还有一万左右的数目。我将之全部封存好,交给本寺的主人,作为常住开支。随后,我与妙峰师各持一钵飘然远游。妙峰师去了芦芽山,我因为生病,去真定障石岩(现石家庄正定县嶂石岩)调养,作诗一首,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削壁倚天应碍日,断崖无路只飞梯”。 这一年八月,皇太子诞生了。我回信给京城西边的中峰寺,作《重刻中峰广录序》。冬天,我在石屋里结冬安居,期间修行水斋,只饮水,不吃粮食。 【原文】 十一年癸未 予三十八岁。春正月,水斋毕,然以台山虚声,谓大名之下,难以久居,遂蹈东海之上。始易号憨山,时则不复知有澄印矣。 始予为本寺回禄,志在兴复,故修行以待缘。然居台山八年,颇有机会,恐远失时,故隐居东海,此本心也。 夏四月八日至牢山[72]。初,妙师别时,以予不能独行,乃命法属德宗为侍者,从之。予初因阅《华严疏*菩萨住处品》云:“东海有处,名那罗延窟,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清凉《疏》云:“梵语‘那罗延’,此云坚牢,即东海之牢山也。《禹贡》[73]‘青州登莱[74]’之境,今有窟存焉。”予因慕之,遂特访,至牢山,果得其处,盖不可居。乃探山南之最深处,背负众山,面吞大海,极为奇绝,信非人间世也。地名观音庵,盖古刹也,惟废基存焉。考之,乃元初七真出于东方,假世祖威福,多占佛寺,改为道院。及世祖西征回,僧奏闻,命多恢复。唯牢山僻居海上,故未及之耳,然皆废矣。予喜其地幽僻,真逃人绝世之所,志愿居之。初掩片席于树下,七阅月后,得土人张大心居士为诛茅结庐以居。入山期年,人无往来,心甚乐也。时即墨灵山寺有桂峰法师,一方眼目也,喜得相与。 【白话】 十一年癸未(1583年) 我三十八岁。春天正月,结冬的水斋结束了。然而,由于我在五台山得了不少虚名,正所谓盛名之下,难以久居而不被打扰。于是我只好前往东海之滨,这时候开始把自己的名号改为憨山,从此世人就再也没有说过澄印这个人了。 当初因为报恩寺遭受大火,我立志要兴复道场,所以我努力修行以等待机缘。然而在五台山居住的八年时间中,曾有不少机会,现在唯恐因为距离太远而失去时机,所以我隐居在东海之滨,这才是我的本意。 夏季四月八日,我到了东海的牢山(现青岛崂山)。当初,妙峰师与我辞别的时候,因为我生病不能独自行动,于是他就让法属德宗作我的侍者,跟着我一起走。以前,阅读《华严疏*菩萨住处品》时,其中提到:“东海有处,名那罗延窟,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大意:东海有一个叫那罗延窟的地方,从古至今有很多菩萨住在里面。)清凉大师所著的《华严疏》中提到:“梵语‘那罗延’,此云坚牢,即东海之牢山也。《禹贡》‘青州登莱’之境,今有窟存焉。”(大意:梵文的‘那罗延’,汉语的意思是‘坚牢’,指的就是东海之滨的崂山。《禹贡》一书中规划的‘青州登莱’,现在那里就有此洞窟。)因为向往那罗延窟,我特地去探访。到了牢山之后,果然找到了这个地方,但是却无法居住。于是我又进入牢山南麓最幽深的地方,那里背靠众山,面向大海,极为奇特超绝,令人叹服这简直不是人间的境界。这个地方叫观音庵,是一座古刹,现在只有废弃的地基还保存着。我考证古刹的历史,这是在元朝初年,东方出现了七位道家真人,他们假借元世祖忽必烈的威名,占据了很多佛教寺院,改为道观。等到世祖西征回朝后,僧人把这件事上奏朝廷,世祖才下令恢复了很多佛寺。但因为牢山处于偏僻的东海之滨,所以恢复工作没有惠及这里,但这里的佛寺和道观也都荒废了。我喜欢这里的偏僻幽静,真是一个逃离世人、断绝尘缘的地方啊,就立志安居在这里。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在树下铺了一张草席住下。就这样过了七个月之后,我得到了当地张大心居士的帮助,他砍伐茅草,搭了一个茅棚供我安居。我在山里住了一整年,不与任何人来往,心中非常快乐。当时,即墨县灵山寺有一位桂峰法师,是当地的大善知识,我很高兴后来能与他相见。 【原文】 十二午甲申 予三十九岁。秋九月,圣母以五台祈嗣之劳,访求主事三人,乃大方、妙峰与予也。二师已至受赐,独访予不得,因力求之。乃命旧主人龙华寺住持端庵公亲访之,公知予在海上,乃杖策而至,具宣慈旨。某恳谢曰:“倘蒙圣恩容老山海,受赐多矣,又何求其他?”公覆报,圣意不已,寻卜地建寺于西山,随遣内使至,期以必往,予竟谢不就。中使回,报以居山坚卧之志,圣意怜之,问无房舍,即发三千金,仍遣前使送至,以修庵居。及至,予力止之曰:“我茅屋数椽,有余乐矣,何用多为?”乃不受。使者强之,不敢覆命。予曰:“古人有矫诏济饥之事,今山东岁凶,何不广圣慈于饥民乎?”乃令僧领来使,遍散各府之僧道、孤老、狱囚,各取所司印册缴报。圣情大悦,感叹不已。及后,予被难,下镇抚,鞠予数用内帑金。予对以请查内库支籍。上查,止此济饥一事,余无一毫,上意竟解。 【白话】 十二午甲申(1584年) 我三十九岁。九月秋天,皇太后因犒赏五台山祈求皇子的功劳,寻访主持此事的三位僧人,即大方师、妙峰师和我。大方师和妙峰师都已前去接受了赏赐,唯独寻访不到我的下落,因此太后竭力想要找到我,于是下令我的故人——龙华寺主持端庵公亲自探访我的下落。端庵公知道我在东海牢山,就亲自拄着禅杖远道而来,详细地宣说了太后慈悲的旨意。我诚恳地谢绝说道:“如果能够蒙受圣母的恩准,允许我归老在东海牢山,那么这个恩赐已经很多了,我还有什么其他可求的呢?”端庵公回去覆命,圣母心中不忍,立即在京城西山选择了一块地方建了一座寺院,随后派遣内使到我这里,希望我一定要去居住,我始终坚持谢绝前往。使臣回到京城,把我住山清修的坚定志向禀报给太后。太后怜惜我,问起我还没有房屋居住,就立即拨了三千金,仍派遣先前的那位使臣把钱送给我,用来修建寺院以安居。使臣从京城回来后,我尽力阻止他说:“几间茅屋对我来说就绰绰有余了,我非常快乐,要那么多房屋有什么用呢?”还是坚持不接受。使者强行留下给我,否则他不敢回京复命。我说:“古人有假托诏书、救济饥荒的事迹,今年山东发生饥荒,为什么不把圣母的慈恩广施给饥民呢?”于是我让僧人领着使臣,把钱财分别散发给各地的僧道、孤老和狱囚,各地官府将散发的钱登记造册、上报朝廷。太后为此非常高兴,感叹不已。后来,我遭人陷害,被朝廷下放到镇抚司严刑拷问,审查我数次使用宫内钱财的情况。我请他们去查阅国库支出的籍册,皇帝查了以后,发现只有这次救济饥民一件事情,除此以外,我没有用过国库内的一分钱,皇上对我的猜疑也就完全消除了。 【原文】 十三年乙酉 予四, 十岁。东人从来不知僧,予居山中,则黄氏族最大,诸子渐渐亲近。方今所云外道罗清[75]者,乃山下之城阳人,外道生长地,故其道遍行东方,绝不知有三宝。予居此摄化,久之,凡为彼师长者,率徒众来归,自此始知有佛法,乃予开创之始也。 【白话】 十三年乙酉(1585年) 我四十岁。牢山这里的人从来没听说过僧人,我住到山里后,这里人数最多的黄姓家族的子弟渐渐开始亲近我。当时,他们纷纷提到的外道罗清,是牢山下的城阳人,那是外道生活的地方,他们的教法在东部这里十分盛行,人们却丝毫不知道有佛法僧三宝。我住在这里引摄教化民众,久而久之,凡是外道的师长都率领其徒众来皈依我。从此他们才知道了有佛法,这是我开创的新局面。 【原文】 十四年丙戌 予四十一岁。是年颁藏经。先,国初刻藏,有此方述撰诸经未入藏者,今上、圣母命入刻之。完,皇上敕颁十五藏,散施天下名山。首以四部置四边境:东海牢山,南海普陀,西蜀峨眉,北属芦芽。时圣母以台山因缘,且数诏予不至,赐亦不受,乃以藏经一部首送东海,初未知也。及至,空山无可安顿,蒙抚台行所在有司供奉之。予见有敕命,乃诣京谢恩。比蒙圣慈命合宫眷各出布施,修寺安供,请命名,曰“海印寺”。 予在京,适闻达观禅师访予于海上,即走归,兼程追之。及至山下,值师出山,寻即同回,盘桓两旬。赠予诗,有“闲来居海上,名误落山东”之句。 是冬十一月,以予自辛巳以来,率多劳动,未得宁止,故多疲倦。至今禅室初就,始得安居,身心放下,其乐无喻。一夕,静坐,夜起,见海湛空澄,洞然一大光明藏,了无一物。即说偈曰:“海湛空澄雪月光,此中凡圣绝行藏。金刚眼突空花落,大地都归寂灭场。”归室中,案头见“楞严经”,忽展开,即见“汝心汝身,外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则全经观境,了然心目。随命笔述《楞严悬镜》一卷,烛才半枝已就。时禅堂方开静,即唤维那入室,为予读之,自亦如闻梦语也。 【白话】 十四年丙戌(1586年) 我四十一岁。这一年国家颁布大藏经。起初,国家开始刻印大藏经时,有很多本土的论述没有收入其中。现在皇帝和太后下令收录这些本土论述,并刻印出来。完成后,皇帝下令颁赐十五部大藏经,分别赐给天下的名山。首先以四部大藏经分别放置在四方边境,即:东海牢山、南海普陀、西蜀峨眉、北方芦芽。当时,圣母因为我在五台山为皇室求子的因缘,而且几次下诏让我进京都没去,赏赐也不肯接受,所以就把第一部大藏经送到东海来。起初,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等到大藏经到了,却只有空山一座,没有房屋可以安放经书,因此承蒙抚台下令我所在地区的官员,把大藏经供奉起来。我见到太后亲自下令,这才前往京城谢恩。等我到了京城,又蒙太后下令,让整个皇宫的眷属都各自出钱布施,修建一座寺院供我安居。我请太后给这座寺院命名为“海印寺”。 我在京城时,正好听说达观禅师去东海牢山看我,于是立即返回,日夜兼程地追赶他。追到牢山脚下,正好遇到达观师从山里出来,我们两人又返回山中,一起住了二十天。他赠送我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一句:“闲来居海上,名误落山东”。 这一年冬天十一月,由于我自从辛巳年(三十六岁)以来,一直多方操劳,没有停下来过,所以身心非常疲惫。如今禅室刚刚建成,这才开始安居了。我身心全部放下,其中的快乐无法言喻。一天黄昏,我在室中静坐,夜里起来走动时,见到海湛空澄,洞然像一大光明藏,了无一物,随即说了一个偈子:“海湛空澄雪月光,此中凡圣绝行藏。金刚眼突空花落,大地都归寂灭场。”(大意:大海湛然,空寂澄澈,雪月交光,,此世界中,凡与圣都了无踪影。金刚法眼一出现,身心世界当下平沉,如空花落下。大地也都回归寂灭了。)我返回禅室中,见到书桌上放着《楞严经》,我一展开经卷,就看到“汝心汝身,外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这句经文,于是对《楞严经》全经的境界,完全了然于心了。我随即落笔写下《楞严悬镜》一卷,蜡烛才烧了一半就完成了。这时正好禅堂开静,我把维那叫进禅室,为我朗读《悬镜》,我自己听了,也觉得像梦中话一般。 【原文】 十五年丁亥 予四十二岁。是年修造殿宇,始开堂为众说戒。自是,四方衲子日益至,为居士说《心经直说》。秋八月,胡中丞[76]请告归田,乃携其亲之子,送出家为侍者,命名福善。 【白话】 十五年丁亥(1587年) 我四十二岁。这一年修建佛殿,我开讲堂为大众讲说戒律。从此以后,四方的佛弟子日益云集过来,我为居士们讲说《心经直解》。八月秋天,胡巡抚请求告老归田,还送他亲戚的儿子来出家,做我的侍者,我给这孩子取名为福善。 【原文】 十六年戊子 予四十三岁。时学人读予《悬镜》,请曰:“此经观心具明,第未全消文字,恐后学不易入。愿字字消归观心,则莫大之法施也。”予始创意述《通议》,已立大旨,然犹未属稿。 【白话】 十六年戊子(1588年) 我四十三岁。当时修学的人读我的《悬镜》,向我请教说:“此经观心具明,第未全消文字,恐后学不易入。愿字字消归观心,则莫大之法施也。”(大意:《悬镜》一文已经把《楞严经》中的“观心”要旨讲得十分透彻,但却未能一字一句地解释经文,恐怕后来的修学人不容易领会悟入经文的含义。愿大师一字一句地消文解字,会归“观心”之法要,这样真是莫大的法布施啊!”我因此有了写作《通议》的想法,文章主题已经明确了,但还没有落实于文字。 【原文】 十七年己丑 予四十四岁。是年阅藏,为众说《法华经》、《起信论》。 予自别五台,有省亲之心,但恐落世谛也,姑自验之。一夕,静坐中偶有偈曰:“烟波日日浸寒空,鱼鸟同游一镜中。昨夜忽沉天外月,孤明应自混骊龙。”乃疾呼侍者曰:“吾今得归故乡见二老矣!”先是,为报恩寺乞请大藏经一部。冬十月,至京请藏,上即命送之,赉行。十一月至龙江,本寺宝塔,连日放光。及迎经之日,塔光如桥,北向,迎经僧自光中行。及安经,建道场,光相日日不绝。瞻视者日万余人,以为希有之瑞。 时老母闻予至,先遣人候问何日到家。予曰:“我为朝廷事来,非为家也。若老母能相见欢然如未别时,止可信宿,否则我不归矣。”老母闻之曰:“再生相见,欢喜不了,那更有悲?一面即可,况两宿耶?”及予归,老母相见,欣然绝倒,予大以为异。及夜坐,族中长者,问予从船来陆来。老母应声曰:“何问从船来陆来?”问者曰:“从何处来?”老母曰:“从空中来。”予惊曰:“怪得当时老婆子能舍我也!”因问母曰:“别后想我否?”曰:“安得不想!”予曰:“母何以自遣?”母曰:“始而不知,既知尔在五台。因问师家:‘五台在何处?’曰:‘在北斗之下,即令郎住处也。’我自此夜拜北斗,称菩萨名,则不复想矣。如谓尔死,则不拜,亦绝想矣;今见尔,乃化身来也。”予明日祭祖茔,为二亲卜葬穴。及得之,时老父已八十,予戏曰:“今日活埋老子,省得他日又来也!”予把镢斫地,老母夺之:曰:“老婆婆自埋,又何烦人?”连斫数十下。三日告别,老母欢然如故,未尝蹙眉,予始知老母非寻常也。 即墨有黄生纳善字子光者,乃今大司马黄公之弟也。初,予至海上,时年十九岁,即归依请益。授以《楞严》,二月成诵。从此斋素,虽父母责之,不异其心。切志参究,胁不至席。时予南归,光私念曰:“吾生边地,长劫不闻三宝名,今幸遇大善知识,为不请友[77],倘不回,吾辈失依怙矣。”乃对观音大士,破臂皮燃灯供养,求大士保予早归。自是火疮发痛,日夜危坐,持观音大士名号,三月乃愈。愈时,见疮痕结一大士像,眉目身衣,宛然如画,即其母妻亦未知也。恒求出家,予绝不听。乃曰:“弟子打个筋斗来,师又何止我乎?”是知篾戾车[78]地,未尝断佛种也。 初予以重修本寺志,居台山,事已有机,但以动费数十万计,未易言,故待时于海上。至是,机将熟,乃借送大藏因缘回南都,具将本寺始末,回,复命,具奏圣母。且云:“工大费巨,难轻举,愿乞圣母日减膳馐百两积之,三年事可举,十年工可成。”圣情大悦,即命于是年十二月储积始。 【白话】 十七年己丑(1589年) 我四十四岁。这一年我开始阅藏,为大众讲说《法华经》和《大乘起信论》。 自从离开五台山之后,我心里就有了回家探亲的想法,但又唯恐落入世俗之中,就姑且自己先检验一下。一天晚上,我在静坐中偶然得了一个偈子:“烟波日日浸寒空,鱼鸟同游一镜中。昨夜忽沉天外月,孤明应自混骊龙。”说罢,连忙呼唤侍者:“我今天能回故乡看望二位老人了。”以前,我为报恩寺向太后乞请过一部大藏经。十月冬,我到京城恭请大藏经。皇帝立即下令送给我经书,我一路护送南下。十一月我到了龙江,报恩寺的宝塔连日来一直放光。迎接大藏经到达的这一天,宝塔放出的光芒如同一座桥,蜿蜒向北,迎接经书的僧人好像是从光中走出来一般。等到安置好佛经,建立起道场的时候,放光的景像日日不断。每天都有上万人前来瞻仰佛光,大众都认为这是稀有难得的瑞相。 这时母亲听说我到了报恩寺,就先派人来问我哪天能够到家。我说:“我是为朝廷的事情而来的,不是为了回家。如果母亲看到我,能够像我们未曾别离一样欢喜的话,那我就可以在家中住两晚。否则的话,我是不会回家的。”母亲听了之后说道:“再次相见,我已经是欢喜得不得了,怎么还会悲伤呢?见上一面我就知足了,更何况可以连住两晚呢?”等我回家的时候,母亲见到我后,高兴地昏倒了,我真是分外诧异啊。晚上,家人坐在一起谈话,族里的长者问我是乘船而来,还是从陆路而来?母亲应声说:“为什么要问走水路来,还是走陆路来呢?”问话的人说:“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呀?”母亲说:“从空中来的。”我惊讶地说:“怪不得当时老婆子能舍得下我呀。”因而问母亲:“分别以后想我吗?”母亲说:“怎么会不想呢!”我问:“那母亲如何排解这种思念的情绪呢?”母亲说:“开始时不知道怎么办,后来得知你在五台山,我就问出家师父:‘五台山在什么地方?’他说:‘在北斗星下面,就是你儿子住的地方。’从此以后,我就夜夜礼拜北斗星,称念观世音菩萨圣号,就不想你了。后来就当你已经死了,我就不拜了,也不再想了。今日见到你,是你的化身来了。”我第二天祭祀祖坟,为双亲挑选墓地。选好墓地后,那时我的老父亲已经八十岁了,我开玩笑地说:“今天我活埋了老子,省得我以后还得再回来。”我拿起锄头刨地,老母亲却夺过去说:“老婆婆亲自来埋他,又何必麻烦别人?”然后连刨了几十下。三天后,我告别了母亲,她依然欢喜如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这才知道老母亲也不是寻常人啊。 山东即墨黄氏家族里有一位子弟名叫纳善,字子光,他是大司马黄公的弟弟。之前我刚到东海牢山的时候,他只有十九岁,当时就皈依佛门,并请求我开示佛法。我把《楞严经》传授给他,他两个月就能背诵下来。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吃素,虽然遭父母责备,但他始终不改此心。而且他参究佛法的意愿非常恳切,以至于到了不倒单的程度。这次我南归探亲,子光暗自想道:“我出生在边陲之地,长劫以来都听不到三宝的名字。今日我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大善知识,作我的不请之友。如果大师从此不回来了,我们就失去依靠了呀。”于是他在观世音菩萨像前,刺破手臂的皮肤,燃灯供养,求观世音菩萨保佑我早日归来。从那以后火疮疼痛开始发作,他只好日夜端坐,持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号,三个月之后终于痊愈了。火疮好了以后,见到伤疤结成了一尊观世音菩萨像的样子,面目和身上的衣服都非常清晰,如同画上去的一样,连他的母亲和妻子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一直求我要剃度出家,我始终没有答应,他就对我说:“弟子打个筋斗来,师父又为何要阻止我呢?”我从此知道,即便是这个边鄙之地,也没有断绝佛种啊。 当初,因为要重修报恩寺这个心愿,我住在五台山修行,那时机缘已经出现,但是要花费数十万的钱财,所以没有轻易提出要求,后来住在东海牢山继续等待时机。到了现在,机缘已经成熟,我借着护送大藏经的因缘回南都(即今南京),回京复命的时候,把报恩寺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奏明太后,并向太后进言说道:“这项工程非常庞大,耗费巨资,难以轻易完成。恳请圣母每日减少一百两在饮食上的花费,这样三年之后,就可以动工兴建了,十年后就可以完工。”太后听了非常高兴,立即下令从这一年十二月开始积蓄银两。 【原文】 十八午庚寅 予四十五岁。是年春,书《法华经》,为报圣母。时有欲谋道场者,乃构方外黄冠,假称占彼道院,聚集多人,讼于抚院[79]。时开府李公,先具悉其事,痛恨之,乃送莱州府,穷治其状。予亲听理,力救之。彼无赖数百人,作哄于府城,有匡人之围[80]。时有随侍二人,予斥之他往,乃独徐行。其中为首一人,持刃鼓舞予前,欲见杀。予笑视之,曰:“尔杀人,何以自处?”其人气索,即收刀。围行城外二里许。将分路,狂众疑彼为首者有利于予,即欲殴之。予默计,彼众一鼓,其人危矣,奈何!乃踌蹰。将别,即拉狂者同至寓处,闭门,解衣磅礴[81],谈笑自若,取瓜果共啖之。时满市喧云:“方士杀僧矣!”太守闻之,即遣多役并捕之。彼众惶惧,皆叩首求解免。予曰:“尔勿惧,第听予言何如耳。”及至,太守问曰:“狂徒杀僧耶?”予曰:“未也。来捕时,僧方与彼为首者同食瓜果耳。”守曰:“何以作哄?”予曰:“市喧耳。”太守欲枷彼,予曰:“将欲散之,枷则固拘之也。”太守悟,乃令地方尽驱之,狂众不三日尽行解散,由是此事遂以宁。 是年,作《观老庄影响论》。 【白话】 十八庚寅(1590年) 我四十五岁。这一年春天,我为报答皇太后的恩典而抄写《法华经》。当时,有一伙人想要谋取这个道场,有人假扮成一名头戴黄冠的道士,诬陷我侵占了他的道观,并聚集了很多人,把我告到了巡抚衙门。那时,开府的李公早前已经完全知道了这件事,非常痛恨他们,就把他们押送到莱州府,打算依罪处置他们。我亲自前去听审,尽力解救他们。他们这群无赖有几百人,在莱州府起哄作乱,并且围住我,不让我走。那时有两名侍者陪着我,我让他们先去别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慢慢行走。闹事者中带头的那个人,手中拿着利刃在我面前挥舞,想杀我。我笑笑看着他说:“你杀了人以后,自己该怎么办呀?”那个人的气焰立刻就没了,立即把刀收了起来。他们围着我,跟着我到城外走了大约两里路。到了岔路口,这群无赖怀疑那个首领从我这里拿了什么好处,想要殴打他。我心想,如果这些人一起鼓动起来,那个人就有生命危险啊,我应该怎么办呢?一时犹豫不决。即将和他们分开的时候,我拉着那个首领一起到了我的住所,关上门,我们两人不拘形迹,谈笑自在,还拿出瓜果一起吃。当时,满城都在喧闹,说:“道士杀和尚了。”太守听了,立即派遣众多衙役去捉拿他们。那些无赖之徒都非常惶恐不安,纷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我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害怕,等会听听我怎么说吧?”等到太守来了,他问我:“无赖杀害僧人了吗?”我回答说:“没有啊。衙役来捉人的时候,我正在和他们的首领一起吃瓜果呢。”太守又问:“那满城为何起哄作乱呢?”我说:“只是市井喧闹罢了。”太守想给那个首领带上枷锁,我说:“很快就能把他们遣散了,如果带上这个枷锁,则又会把他们聚在一起了。”太守领悟了我的意思,于是下令地方上的差役把他们全部驱散。不到三天,这群狂徒就全都解散了,此后这件事就平息了下来。 这一年,我作了《观老庄影响论》。 【原文】 十九年辛卯 予四十六岁。是年,圣母造檀香毗卢佛像,建大殿成。秋,门人黄子光坐脱。 【白话】 十九年辛卯(1591年) 我四十六岁。这一年,圣母建造了檀香木的毗卢遮那佛像,大殿也建成了。秋天,我的弟子黄子光端坐往生了。 【原文】 二十年壬辰 予四十七岁。秋七月,至京访达观师于上方。晋时有琬公,虑三灾[82]坏劫无佛法,乃刻石经,藏石室。其塔院为僧所卖,师赎之,思予来作记。予适至,师大喜,及见,即同过石经山,乃为作《琬公塔院记》及《重藏舍利记》,并前所作,有《海印稿》。时与达师相对,盘桓四十昼夜,为生平之奇。 【白话】 二十年壬辰(1592年) 我四十七岁。七月秋天,我到京城的上方山去拜访达观师。晋朝有一位琬公,他担忧这个劫坏灭的时候,出现的三种灾害会毁灭佛法,于是他把佛经刻在石头上,藏到石洞里面。这个保存石经的塔寺后来被僧人卖掉了,达观师又赎了回来,想让我来作一篇记文。正好遇到我来京城,达观师非常高兴,我们见面之后,一起去石经山,我便作了《琬公塔院记》和《重藏舍利记》两篇文章,加上我之前还有一篇文章叫《海印记》。那时我与达观师相处,逗留了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对我而言是生平罕见的。 【原文】 二十一年癸巳 予四十八岁。是年,山东大饥,饿死者载道。山中所储斋供,尽分赈近山之民,不足;又乘便舟至辽东,籴豆数百石以济之。由是边山四社之民,无一饿死者。 【白话】 二十一年癸巳(1593年) 我四十八岁。这一年山东饥荒非常严重,饿死的人到处都是。牢山所储存的斋供粮食,我全都拿出来赈灾,救助牢山附近的居民,还是不够。我又乘船到了辽东,买了几百石的豆子来救济灾民。牢山周边的四社百姓没有一个被饿死的。 【原文】 二十二年甲午 予四十九岁。春三月,山东开府昆崖郑公,入山见访问法,为说《方便语》。冬十月,入贺圣节[83],至京,留过岁,请说戒于慈寿寺。时予以修本寺因缘,知圣母储已厚,乃请举事。时上以倭犯朝鲜,方议往讨,姑徐之,乃寝。 【白话】 二十二年甲午(1594年) 我四十九岁。三月春,山东开府昆崖郑公进山拜访,向我问法,我为他讲说了《方便语》。十月冬,到了贺圣节的时间,我来到京城,并留下来过年。大众请我在慈寿寺讲说戒律。那时,我因为兴修报恩寺的因缘,知道太后的储蓄已经足够了,于是就请求太后准许动工。但当时皇帝因为倭寇侵犯朝鲜,正在商议派兵讨伐,修复报恩寺的事情就只能从长计议了,这件事就此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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