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2016-2-9 23: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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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台实施细则后,云南省十余万代课教师终于看到了补偿的希望,却不料一头撞上了“自证教龄”的关卡。
程兴贵的儿子程正鹏拿着父亲的遗照。程兴贵自杀后,政府补偿程家6000多块钱,并终于认定了程兴贵的代课教龄。
“我有证人,我有证明。”
2013年7月17日大雨夜中,58岁的云南代课教师程兴贵从家门前两岔河近50米的瀑布跳下,自杀身亡。
程兴贵念叨的“证明”,源于一项已在云南等数省铺开的代课教师补助性政策。根据这项补助政策,教龄25年半的程兴贵将通过换算,获得25.5个月的补偿,每月830元。这将是他生平获得的最大一笔收入。但前提是,程必须找到证据或证人证明自己的任教经历。
对程兴贵这样的代课教师而言,此次补助将是他们最后也是唯一一次获得来自国家的认定和资助。通过紧张的寻找,程兴贵搜集了一切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人和证物,却仍在8年的教龄认定上与工作人员发生了分歧。8年,6640元,相当于这个农村家庭三年的收入。
“奉献乡村教育,清贫一生”。成为全国数以万计代课教师的人生真实写照。这些“临时工”在过去10年间被陆续清退后,有的领取过数百元不等的补偿,有的什么都没有。据云南媒体报道,仅云南省此次补助的代课教师就达十余万人。
漫长的等待以后,代课教师们终于等来了国家的资助——以及一道艰难的证明题。程兴贵最终以死自证,这也成为这一庞大沉默群体的最新创口。
投河
工作人员要求程兴贵,必须把给他提供书面教龄证明的证人带到落雁乡当面作证。患高血压、脑梗塞的82岁证人拒绝。这成了程兴贵自证教龄的死结。
“补助”的消息是今年春天通过代课教师们口耳相传来到山乡的。
程兴贵生活的盐津县位于云贵高原趋向四川盆地的过渡地带,丰富降水形成的水系肢解了地表形态,高山深谷中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落后也使得这里盛产代课教师,他们曾构成了乡村教育的主力。
“国家没忘记我们,还有一点补偿。”村里通知填表,程兴贵意识到传言是真的,他告诉妻子胡通彩,自己代课教师的身份将为窘迫的家庭带来一笔收入。程兴贵的心情不免激动,他的教师身份已经有十年不曾被提及了。十年来务农的辛苦劳作让他迅速苍老了,他看上去更像一位久经风霜的庄稼汉。
事实上,补助政策早在2011年就有了雏形。2011年,教育部联合多部门下发的《关于妥善解决中小学代课教师问题的指导意见》规定,代课教师将获得数额不等的一次性补偿,并被纳入社保。经过一年多的酝酿,2013年3月,云南省出台实施细则,补偿进入实质性阶段。
政策传达到共和村已经6月底了,正是一年中的农忙季节。但现在程兴贵关心的不再是庄稼,在申请结束的7月20日之前,他需要证明自己。
7月10日早晨天不亮,程兴贵就起床了,这天是他到落雁乡中心小学交证明材料的日子。只要证明自己25.5年的教龄,他就可能拿到足额的补助金。此前,他已经在村委会填了申请表,搜集了自己历年的工资表,美中不足,工资表缺八年的。连日地奔波于村委会和工资表所在的兴隆乡,程兴贵有些疲惫。
“他想到可以用盖了公章的教案来证明那八年,就让我找出来。”胡通彩说。教案是在黑色的资料包里找到的,和家里的存折、户口本放在一起,除了纸张经年累月有些泛黄,边角都是平整的。程兴贵接过教案本子,把一张落款为“95.9.1、落雁乡教委”并盖有红色公章的纸页沿合折处撕下。之后,他又取下另一张落款为1999年11月22日“乡教委检查组王”字样的备课纸。他小心翼翼将备课纸折叠后放入一个仿制的旧黑色公文包中。
程兴贵从祖宅土坯瓦房里出来,步行去落雁乡上时,天还没亮。近20公里山路,他要走五个小时。程兴贵穿着黑色夹克,脚上穿着做农活的解放鞋,跟妻子说了声走了。
大约中午,程兴贵到了落雁乡中心小学。负责审核他材料的工作人员,正是1999年签下“乡教委检查组王”的那个王姓负责人。程兴贵递上资料,对方翻了翻,说这个备课纸不能作为说明。程兴贵反问说这个字是不是你签的。对方回答说,是。
“这上面并没有什么内容,你撕来不过一张废纸。”王姓负责人的一句话刺痛了程兴贵。程兴贵后来和妻子谈到过当时他的屈辱感。他感到自己人生最重要的身份证明遭到了无视,心里忽然空落了。
当晚,程到了落雁集镇的侄女家借宿。夜里凌晨四点,胡通彩接到了丈夫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一个颤抖的声音说,我睡不着。程兴贵将白天的遭遇细细地说给她听,胡通彩感到了丈夫声音里的疲惫,她安慰说“八年没有就算了”。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被人骂过。”程兴贵告诉妻子,教了一辈子书,不想这么算了。事实上,7月10日程兴贵就生病了,他一度进医院挂水。但留给他证明自己的时间只剩下10天了。
次日,他花了200元钱包车到兴隆镇,找曾经共事过的朱应槐、曹贵聪、文绍清三位正式教师给自己开证明。但朱应槐、曹贵聪人在盐津县城,程立即又花200元包车回到盐津。这一天的花费,便已是这老两口一年收入的近五分之一。周折辗转,58岁的程兴贵为了证明自己已接近崩溃。
曾在县城两次接待过程兴贵的朱应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7月初,程兴贵第一次来找他时,便已经被教龄认证程序弄得紧张异常。当时程兴贵担心,名单上有两个程兴贵(同名),他的教龄会不会被吃掉。朱安慰了老友一番。7月11日这天,朱应槐明显感到程兴贵的情绪更加紧张。“他不停自言自语,说自己有证据。”给程兴贵写完证明材料后,朱应槐一直安慰程到夜里一点。但第二天一早天不亮,程就自己走了。
程兴贵再度包车回到兴隆镇,去找管工资表册的老师查证,但“工资表上有上期无下期”。按照“面对面填表,背对背审核”的原则,工作人员要求程兴贵将证人带到落雁乡当面作证。“我患了高血压、脑梗塞,走不动了。”已经82岁的朱应槐说。
程兴贵无法证明自己了。常年的积郁与尊严的丧失,最终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7月13日早晨,程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像是着魔了”,胡通彩只能包车将丈夫接回。此后几天里,程兴贵开始胡言乱语,不吃东西。在村卫生所输液时,他还把别人泡好的方便面倒掉了。回到家,他还打了看护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7月17日深夜11点,距离教龄认证的截止时间,还剩最后三天。当晚盐津山区暴雨如注,程家祖屋前的两岔河山洪滚滚。程兴贵叫喊着“我有证人,我有证据”从家中冲出,并从两岔河一道近50米高的瀑布跳下。第二天下午四点,他的尸体才在离家五公里外的水库找到。
“朱老师喊他去代课,他就去了。”胡通彩回忆说,丈夫走上代课教师之路,原共和村小学校长朱应槐正是带路人。1977年春节,朱应槐来到山坳里的程家,邀请程兴贵做代课教师。当时程兴贵已经结婚并有了小孩,一家人住在祖上留下的土坯瓦房中。聘任经过村干部杨家均的确认,就定了下来。
那时,刚结束“文化大革命”的国家正艰难走出泥潭,乡村教育停滞已久。在盐津县山区的小学,残破的教室里人满为患,除了适龄学童外,不少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也是第一次走进学校,学习最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学生多了,老师不够了,根本忙不过来。”82岁的退休教师朱应槐仍记得当年教师缺乏的状况,一个老师往往要带几个年级。
1977年3月初开学时,22岁的农民程兴贵正式站上讲台。朱应槐说,开课那天程兴贵穿着卡其布的中山装,脚上穿着新的解放鞋,很是精神。从那时开始,村民无论老少都叫他“程老师”,年轻的程兴贵还有些羞赧。
程兴贵最初代课的报酬是每月10元钱,每上一天课在生产队计入八分工。生产队分的粮食可以勉强糊口,工资则被家里用来买盐巴、煤油,程兴贵爱抽的“春耕牌”香烟卖一毛二分钱一包。胡通彩回忆说,教学期间程兴贵常常天没亮就起床打着火把出门了,从家里到共和村小学要翻三座山,七公里山路要走一个多小时。后来,为了不迟到,程兴贵选择了住校。
随着村小师资的补充,程兴贵到了村里更为偏远的水沟小学任教,工资也涨到了26.5元。1986年开始实施的义务教育法,极大地提升适龄儿童的入学率。为了让孩子上学少走一些山路,村里决定在黄泥磅成立一个初小,接受附近三个生产队的孩子念书。程兴贵被指定为带头人,和村民建立起三间土坯瓦房,建成后他就成为黄泥磅小学的校长和唯一的老师。后来,学生多了,老师增加到四人,都是代课教师。
“每天都要把孩子们接送过河,有的孩子太小,往往屎尿拉在裤子上了,他也要负责洗刷干净。”侄子程正平曾是程兴贵的学生,中学毕业后也做了代课教师,成了叔叔的同事。他代课三年后感到自己“误人子弟”就离开了,“不能像叔叔那样耐心,写得好,口才也不错”。
“他勤恳踏实,教学上也很细心。”朱应槐说,程兴贵的工作证明他当老师是合格的。胡通彩也记得,丈夫曾聊起自己对“把答案抄在黑板上让学生抄袭得高分”现象的不屑,他说“不会为了一点奖金,教坏学生脾气”。
代课教师境况的相对恶化在1990年前后开始加速。那时,外界信息开始影响深山里的人们,不少山民外出到广东打工,一些富裕的家庭开始有了黑白电视机。外出的人们衣着光鲜地返乡时,山里的平静打破了。
1995年,程兴贵的工资涨到了每月135元,与正式教师七八百元的收入仍是悬殊,甚至也不如那些外出务工的人们了。因代课致贫,程兴贵的儿女中没有一人念到高中。彝良县长沟小学代课教师张绪贵处境更为凄凉,2009年他的妻子不堪生计窘迫离家出走。等到2011年,考上云南大学的儿子也因家庭穷困退学,只得外出打工。
程兴贵记录下他教师生涯的困顿,在留下的账本中“割肉记账”就有好几个篇目,购买一个7.54元的东西也要“每人摊1.5元”,甚至是迟到被扣一元钱都记录在册。程兴贵一度动摇,放弃了讲台到了文山一个企业里做会计,每月200元。但后来证明,他放不下教师的工作和山里的孩子,一年后他又回到水沟小学。
如今,从程家祖宅望下山去,处处都是村民盖起的明亮楼房。而程兴贵一家仍住在祖上留下的土坯瓦房中,即使在正午屋里也黑黢黢的。
“一生被这么抹去”
程兴贵投河一个月后,他的25.5年教龄终获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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